懷陽村。
里正張余蹲在田壟前,看著眼前逐漸成形的大宅,臉上都笑出了花來。
“嘿嘿,嘿嘿嘿嘿……”
這幾天,他沒事的時候就蹲在這里看著,怎么看也看不夠,心情愉悅得很。
舅媽帶著飯來這里找到他,見他樂得像個傻子,不由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
“笑什么笑!?”
張余捂著腦袋,還是樂,“阿誠軍功封爵,五大夫啊,這大宅子你看看,哦喲,我就見過縣里的大老爺有這么大的宅子,每次路過,我都在心里面偷偷罵他們。”
“現在阿誠也成大老爺了,嘿,這家伙,比那些大老爺還大。”
舅母卻不是太開心的樣子,一臉憂愁,“大老爺咋嘞!還不是拿命搏回來的?”
“打仗是那么好的事嗎?多大宅子也得有命住才行!”
“戰場上刀劍無眼,這小子又沒個深淺,一想到他沒頭沒腦地往上沖,我就好幾宿好幾宿睡不著覺。”
“一做夢啊,就全是喊打喊殺,老是夢見阿誠被敵人圍在中間,他沖不出去,那長矛都往他身上捅,他身上都是血,喊著舅母救我,救我……”
說著,舅母扭頭抹眼淚。
張余愕然,“你說你這娘們,不能夢點好的?”
“打仗怕啥嘞,老爺們就得打仗,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嗎,咱家外甥天生神力,那體格子鐵打的,十里八鄉都有名的小鐵人,誰能打得過他?”
“一戰就能殺敵二百多個!”
“敵軍敢圍殺他?那不得來五百人……八百人……至少一千人,才有可能圍得住他!”
“娘們就是屁都不懂,阿誠入的是中央軍突騎營,那是一頂一的強軍,圍住敵軍還差不多,還能讓敵人圍了?”
“快把心放肚子里吧,啥事沒有。”
張余嘴上呼呼喝喝,威風得很,心里面也是被舅母說得七上八下。
他能當里正,也是在戰場上立了功的,知道戰場瞬息萬變,沒有他說的這么簡單。
好在舅母確實被他說服了,放心了不少。
“你吃飯吧,我去里頭看看,這些家奴也不知道蓋過宅子沒,那柜子伙房啥的,都得安排妥當了才行,要不以后阿誠娶了媳婦,做飯都不好做……”
舅母走了,張余吃著飯,砸吧著嘴,突然覺得看著大宅子也有點不是滋味。
正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繡服的男子走了過來,“大爺,這是五大夫趙誠新起的宅子吧?”
張余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有何事?”
“沒什么事,就是聽說這位五大夫神勇無敵,是萬夫莫敵的猛將,敬仰他的名聲,過來看看,了解了解他以前的生活是啥樣的?”
這秘士面露敬仰,看著倒是很真誠。
張余卻微微后退了半步,依然警惕,“你是哪來的?”
“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秘士有點尷尬,依然笑著說,“您不用這么緊張,我就是和您隨便聊聊。”
張余盯著他,“說不出來了吧,我看你是敵軍潛入的間子!”
兩軍交戰,敵方間子深入國境,以家中親人威脅將領的事情并不罕見。
更何況戰場距離此地不遠,趙誠又一戰成名,張余更是被舅母幾句話說得警惕心大增,看誰都不像好人。
“不是,我怎么會是間子?”
秘士哭笑不得,“我是……”
他的身份又不方便說,干脆不再多說,想著此人問不出來,換一個人再打探就是,于是轉身就走,準備去其他地方再打探一些情報。
張余已是如臨大敵,見他要跑,立刻做實了心中想法。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能讓他就這么跑了!
當下張余也是不管不顧,提起血勇,幾步上前就抱住秘士胸腹,狠命向地上摔去,想要出其不意將其制服。
秘士一驚,一個趔趄又站穩了身形,心中已涌起怒意來。
本地的村民太沒禮貌了!
他黑冰臺秘士雖無官職,但是尋常大臣見面尚且禮遇有加,哪有這樣粗鄙的人上來就要動手的?
真是不知死活!
他腰腹微微發力便將張余甩了下去,隨后抬起一腳就踹向張余。
這一腳落下,力道不小,好歹能讓這村民幾天下不來床,也算略施懲戒。
張余一屁股坐在田里,看著那大腳踹來,心道完了。
嘭!
秘士后腰突然有巨力撞來,整個人彎曲著飛了出去,在田壟間滾了數圈。
他捂著腰間翻身而起,顧不得肋骨斷裂之痛,就要暴起反擊。
但那摸刀的動作剛剛進行了一半,就突然僵硬住了。
無他,眼前站著的,是黑冰臺的老大。
頓弱!
此時頓弱眉宇間的溫和早已不見,取而代之是雙眸寒芒爆射,讓秘士渾身發涼。
此時場面非常安靜,三人都是冷汗直冒。
秘士嚇壞了。
他從未見過大人如此神色,那寒光籠罩之下,他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死去。
他慌張解釋,“頭兒,我……”
頓弱也嚇壞了。
手下這一腳,差點把他的腦袋踢沒了!
自己還想著過來提前抱大腿呢,結果大腿沒抱上,差點就提前結了大仇!
斷我抱大腿之路,簡直就是找死!!
“回去領天罰。”
天罰……
天級罰戮,生不如死。
秘士臉色一白,卻順從點頭。
此時一旁的張余已經是汗出如瀑,他也嚇壞了。
那間子已經如此厲害,隨便一動就將他輕松甩開,完全敵對不過。
這間子頭目一腳將其踹飛如此之遠,又該如何厲害?
這可壞了!
對方直接來了一個團伙啊。
自己這是打不過了,但媳婦還在宅子里面,跑是不能跑的,這該如何是好?
心念急轉之間,張余渾身緊繃,死死地盯著頓弱,思索著破敵之策。
短短時間內,額頭已經是冒出汗水來了。
三人僵持之際,頓弱突然快步來到張余深淺,在張余警戒之中,彎腰深深一揖。
“我管教下屬不力,還望恕罪。”
張余驚呆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間子頭目”,半晌沒回過神來。
周圍的黑冰臺秘士也驚呆了。
這村民難道是什么秦國隱世不出的大人物?
竟然能夠讓黑冰臺的首領如此禮敬?
之前冒犯了張余的秘士更是面如死灰,他何曾見過頓弱如此禮遇秦王之外的其他人?
何況對方表面看起來只是一個村民,往往這種反差,都是返璞歸真的大人物!
自己這是冒犯了什么存在?
“你們……不是韓國的間子嗎?”張余疑惑的問道。
頓弱真誠笑道,“說我們是間子也不算說錯,不過我們就算做間子,也是秦國的間子。”
“介紹一下,我叫頓弱,奉大王陛下手令,前來查探趙誠生平。”
“方城隘口一戰,趙誠勇武,軍功卓著,已經落入大王眼中,大王重視,特命我等探清趙誠生平,背景,性情,以便日后重用。”
他說得實在真誠,又拿出了秦王手令,同時又給張余看了自己那黑冰令牌,以及從縣令之中拿出來的戶籍簡。
“我剛從縣治過來,與蒙威相識,若是不信,咱們可以去蒙威那里一敘。”
雖然說張余認不出來手令和黑冰令牌,但不妨礙他認識那戶籍簡。
前些日子他剛剛親手拿著賜爵令去更換的戶籍,那戶籍簡上還有他的代印,做不了假。
“原來是這樣。”張余得知趙誠的勇武已經落入到了大王眼中,即將得到大王重用,頓時高興起來。
他看向之前誤會的秘士,“對不住小伙子,之前是我誤會了。”
他又看向頓弱,“是我先動的手,就別責罰他了。”
頓弱搖了搖頭,“他是個新人,做事沒守規矩,當然要讓他長些記性。”
他揮了揮手,讓手下全都撤去,而后就與張余蹲在田壟邊上,交談起來。
那一身不凡的繡服穿在身上,此時卻仍然有一股老農的氣質。
蹲在張余身邊,絲毫不顯得違和,完美融入到了環境之中。
二人談起趙誠生平。
張余頗為感慨。
“……這孩子從小就沒見過他爹,十幾歲又沒了娘,過得孤苦伶仃,好在他有出息,一個人就能種得來百畝地,甚至還有余力幫我們做些農活。”
“十里八鄉的人見了他,誰不得贊一句鐵打的小伙?都等著他到歲數,把自己家的姑娘嫁給他嘞!”
張余自豪著,又咧了咧嘴,“就是飯量實在太大,半個月就能吃空我家的米缸,還得經常上山打獵,才勉強算是養活了他自己。”
“就這,還是吃不飽,才十五歲就鬧著要去入伍參軍,咱秦國有規定啊,不到歲數哪里能讓他去參軍。”
“誰知道,突然又打起仗來了,他之前就想要入伍參軍。
這下好了,年齡標準下放,他是高高興興的去參軍了,才封了個爵,就把他舅母嚇得好幾宿睡不著覺。”
“大人,你大可放心,咱家人都是良民,沒有那作奸犯科的貨色。”
好似生怕頓弱不信,他還說起了自己,“我跟著中央軍,打過好幾場仗嘞,殺過五六個韓兵,從小就教趙誠忠勇……”
頓弱一直輕聲附和,讓張余很有訴說的**。
但當張余停下來,頓弱自然而然地問道,“我自然相信他是好孩子,不過背景上,還得了解了解他爹的情況……”
張余沒有說話,有些臊眉耷眼。
頓弱知道此事不能太明顯,對方若是不說,或者不知道,反而是大好事。
“不知道也無妨。”
誰知道張余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那個狗娘養的……”
頓弱渾身一震,心頭暴跳間,差點伸手去捂張余的嘴。
我的祖宗誒,這可不興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