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亮起,是祁明遠發的一個朋友圈,配文:“原來真正的自由,是跟著羊群走過的每一寸草地都知道名字?!?/p>
照片里,祁明遠穿著靛藍色的蒙古袍,衣襟被草原的風吹得微微鼓起。
他站在晨光里,手中的牧羊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身后是綿延到天際的羊群。
陽光斜斜地打在他的側臉上,連睫毛都鍍了一層金邊。
黃璇盯著手機屏幕,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裝模作樣……”
在她眼中,祁明遠這類遇事就退縮的男人實在缺乏擔當,這種懦弱的表現令她打心底里鄙夷。
“堂堂七尺男兒,遇到些許挫折就只知逃避,這般心性能成什么氣候?”她暗自搖頭。
因此,當林玘提出那個建議時,她壓根沒抱什么希望。
雖說援疆工作的確包含宣傳查干陶勒蓋村的任務,畢竟他們的使命不僅限于醫療援助和農業指導,更重要的是要幫助當地群眾改善生活條件,發展特色產業,真正實現經濟騰飛。
但平心而論,他們對文旅宣傳推廣確實力有不逮。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一個臨陣退縮的“逃兵”,真能擔此重任?
“難道你沒發現,他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林玘含笑道。
“那又如何?他臨陣脫逃是鐵一般的事實!”黃璇冷哼一聲,眉宇間盡是不屑。
在這片戈壁灘上堅守的三年里,她何嘗沒有過動搖的念頭?
可最終,她還是咬牙挺了過來。
但祁明遠堂堂七尺男兒,竟連她一個女子都不如!
“不如讓我們拭目以待,”林玘目光堅定,“我相信他可以。”
黃璇聞言,只是沉默地別過臉去。
既然事不關己,又何必多費唇舌?
林玘也不再言語,只是默默收回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幾下,在祁明遠的朋友圈下留下一行簡單的鼓勵:“加油!”
祁明遠這邊正手忙腳亂地給母羊檢查,冷不防被它后蹄一蹬,整個人踉蹌著向后跌去,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兒。
“祁作家,臨產的母羊性子烈得很,你可得當心??!”巴圖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一把攙起祁明遠,仔細拍打著他身上的草屑。
“萬幸萬幸,沒傷著筋骨!”巴圖長舒一口氣,額頭上還沁著冷汗。
他本就不贊成祁明遠親自上陣,可這位執拗的作家非要體驗牧區生活,結果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蹄子。
“哈哈哈,不打緊……”祁明遠擺擺手,強忍著尾椎骨傳來的鈍痛,臉上依舊掛著云淡風輕的笑。
祁明遠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尾椎骨,眼底卻閃著新奇的光亮。
這種與草原生靈親密接觸的體驗,對他這個從小在鋼筋森林里長大的人來說,簡直妙不可言。
畢竟過去二十多年,他見過的羊都只存在于火鍋店的菜單和燒烤攤的鐵簽上。
“祁作家,說真的,你們城里人為啥總愛往我們這兒跑?”巴圖撣了撣蒙古袍上的草屑,黝黑的臉上寫滿困惑,“除了望不到頭的草原就是光禿禿的戈壁,我都看了四十多年,早看膩味了。”
祁明遠聞言一怔,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上沾著的羊毛。
“巴圖大哥,您這個問題啊……”他苦笑著搖搖頭,聲音漸漸融進晚風里。
遠處傳來羔羊稚嫩的咩叫,襯得此刻的沉默愈發意味深長。
是啊,城里人揣著相機翻山越嶺來尋找“詩與遠方”,而牧區的少年卻捧著手機向往著霓虹閃爍的都市。
這就像圍城般荒誕,氈房里的孩子數著星星盼高鐵,寫字樓里的白領對著電腦屏保里的草原發呆。
祁明遠望著遠處被夕陽染成金色的草浪,輕輕摩挲著手中粗糙的羊毛,忽然笑了。
“巴圖大哥,您知道嗎?在城里,我們花大價錢買這種‘有機肥料’種花盆?!彼麖澭テ鹨话褞е蚣S味的泥土,手指松開,沙土隨風飄散。
“我們住著二十層的高樓,卻在陽臺上掛仿真草皮;喝著三十塊錢一杯的‘草原奶茶’,卻從沒見過真正的擠奶過程?!彼噶酥赴蛨D腰間磨得發亮的銀壺,“就像您永遠想不通,為什么有人會花半個月工資,就為來聞聞這羊糞味的風。”
遠處傳來牧羊犬的吠叫,驚起一群麻雀。
祁明遠瞇起眼睛:“人總是這樣,隔著玻璃看什么都美。等真住進風景里,又該想念超市的外賣了?!?/p>
說完,他扭過頭望著巴圖輕聲道:“人啊,就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牧羊犬,總覺得沒咬住的那截最。城里人羨慕你們抬頭就能看見銀河,你們卻惦記著城里的霓虹燈。說到底,不過是圍欄兩邊的羊群,都覺得對方啃著的草更嫩罷了?!?/p>
巴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套馬桿上的磨損痕跡,忽然笑出了聲:“要照你這么說,我那在烏魯木齊上大學的兒子,整天發朋友圈懷念草原的烤全羊,其實是在矯情?”
“不,”祁明遠眨了眨眼睛,“他也許是在幫城里同學代購羊毛圍巾呢。”
兩人的笑聲驚飛了草叢里的云雀,撲棱棱的翅膀掠過剛架起的信號塔。
祁明遠望著那群漸漸變成黑點的飛鳥,喉嚨突然發緊,下意識深吸一口氣,混合著羊糞、艾草和露水的空氣灌入胸腔。
遠處工地傳來打樁機的悶響,驚散了正在吃草的羊群,他突然意識到,或許再過十年,連這最普通的草原晨風都會變成奢侈的回憶。
祁明遠忽然懂了,那些老人抗拒新事物,或許不是守舊,而是害怕記憶中的草原就此消失。
其其格急著用相機記錄,是因為她看到了草原正在改變。
而老人們,不過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讓草原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祁作家,其實大伙兒不是抗拒新東西,只是需要些時間適應。就像我阿媽,從前連智能手機都不愿碰,可自從聽你說能在網上賣她的刺繡,昨兒個竟主動問我怎么用淘寶了......”巴圖順著祁明遠的目光望向信號塔,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帶上的銀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