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談話一開始,何氿就在暗自觀察謝之嶼的表情。
厭惡陸坤歸厭惡陸坤,他更不想自己腹背受敵。
聽到他笑,何氿緊繃神經(jīng)。
“阿嶼,你怎么了?”
謝之嶼摸出一根煙,咬在嘴邊:“我剛在想,吳老板之前多風(fēng)光,現(xiàn)在居然賣不出豬肉價。”
“哈哈哈哈哈哈。”周圍哄笑起來。
何氿松了眉:“哪來的幽默感。”
謝之嶼咬著煙眼眸低垂,攏了風(fēng)給自己點(diǎn)火。含糊的聲音慢慢吐出:“那是你對我了解太少。”
陸坤跟著點(diǎn)上一根,眉頭輕蹙靠在貨箱上:“老吳不是有個兒子嗎?”
“怪我。”何氿道,“給他跑了。”
“跑了?”
何氿想起那晚的事:“晚上沒人守,從窗子里跳了海。早知道那天應(yīng)該和阿嶼說一聲,叫他看著。”
陸坤吁出煙:“阿嶼也在?”
“怎么?”謝之嶼出聲,“坤哥懷疑我啊?”
他都這么說了,眼皮微抬,一副嘲諷的樣子。
陸坤反倒把疑慮打消回去。
他又拍了拍那坨聽到“兒子”兩字微微掙扎起來的軀體,用惋惜的口氣:“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你仔不厚道啊。怎么還跑了? 最好別讓我抓到。”
吳老板已經(jīng)沒力氣講任何一句話,只能從鼻腔發(fā)出低微的喘息。他像一把破了的風(fēng)箱,呼啦啦呼啦啦四面漏風(fēng)。
陸坤聽著嫌煩,踹了一腳:“賠錢貨。”
又招來底下人:“拖走,送去礦里。”
很快有人來拖木箱,連人帶箱百八十斤的東西在地上拖出長長一條痕跡。謝之嶼回頭,盯著那道痕跡許久。他面無表情咬住煙嘴深吸一口,煙氣過肺,強(qiáng)烈地刺激著胸腔。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一聲,踩爛。
對賭徒來說最絕望的不是身體的死亡,而是社會死亡。所謂社會死亡,就是身邊所有人都對他避之不及,生怕同他扯上關(guān)系就會連帶著沾上巨額賭債。
他被所有親人、朋友排擠。
即便某天失蹤,眾人只會在心里暗暗舒一口氣,心想終于沾不上我了。
于是沒人找,沒人在意,時間一長便真的在文明社會消失了。他被登記為失蹤人口,再由失蹤改為死亡。
屬于他的這樁案卷終于落定,畫上了休止符。
沒人會知道他曾經(jīng)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日復(fù)一日做黑工,享受不到人的權(quán)利,更沒有任何和外界求助的機(jī)會。等到力竭了沒有剩余價值了,拆一拆零件或許能賣,也或許連零件都不剩什么,直接刨個土坑一埋、灌了水泥海里一丟。
聽起來不可思議。
可這就是他們決定孤注一擲時定下的路。
就像地上這條長長的拖拽痕跡,有去無回。
而坐在這里的人,卻在輕描淡寫地談下一批貨什么時候到,到時候如何分賬。
陸坤提出五五,何氿不同意。
兩邊各自打著小算盤。
陸坤有了脫離何家的資本,何氿想著用謝之嶼替代陸坤,兩人皮笑肉不笑談到凌晨,不歡而散。
“陸坤這個狗東西。”
何氿想到這事就忍不住罵上兩句。
彼時距離不歡而散已經(jīng)過去二十四小時。估計(jì)澳島那邊來了電話,問他這次辦事怎么花了那么久。
話里有敦促的意思,何氿不會不知道。
這次謝之嶼同他一起出的境,椰林山莊那邊一定掌握到了風(fēng)聲。何氿做好了回去挨罵的準(zhǔn)備,但在此之前,他想要先確定謝之嶼的立場。
如果立場確定,那他這通罵不白挨。
至于陸坤那里,且讓他再囂張幾天。有謝之嶼在,不愁沒人替他坐那把交椅。
再一次去找陸坤的路上,何氿問謝之嶼:“他一口咬死平分。阿嶼,你怎么想?”
謝之嶼一針見血:“你可以不給他提供貨源。”
他說的的確是個辦法。
可這么些年好不容易打通各層關(guān)系,現(xiàn)在叫何氿另起爐灶,他實(shí)在不甘心。
畢竟器官市場極度緊缺,在合法途徑上等待捐獻(xiàn)和匹配或許五年十年都等不來一個。而在這里,只需要錢,很多的錢,總有辦法為你找到合適的。
那些活生生的,在社會最底層發(fā)不出聲音的人,都有可能變?yōu)轷r血淋漓的“捐獻(xiàn)者”。
他們的一部分最終出現(xiàn)在社會上層某個病入膏肓卻手握金錢與權(quán)力的人身上。那些人因此得以續(xù)命,繼續(xù)揮霍繼續(xù)肆意享受。還有懼怕衰老的,器官在即將衰竭前,他們極度渴望找到年輕的、鮮活的新鮮商品。
富豪們不怕沒有錢。
他們只怕時間不夠多。
這條打通上下關(guān)節(jié)的流水線已經(jīng)形成,比起吃虧,何氿認(rèn)為從頭再來損失更大,風(fēng)險更甚。
見他沉默,謝之嶼的視線慢慢從后視鏡上收回。他雙腿交疊靠進(jìn)皮質(zhì)座椅:“這種生意你交到誰手里,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坤哥賺的是賣命錢,他自然不想吃虧。”
“我已經(jīng)給他夠多了。”何氿陰下臉。
謝之嶼笑笑:“人要是沒那么多貪念,你這生意也做不成了。”
這話讓何氿的臉色緩和幾分。
他說:“阿嶼,當(dāng)初來東南亞的要是你……”
“我肯定比坤哥還貪。”謝之嶼打斷。
“哈哈哈哈哈哈。”何氿像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來,末了拍拍謝之嶼,“兄弟。”
他說:“我對你未必會像對陸坤那么小氣。”
謝之嶼拋給他一根煙,沒說話。
何氿接住:“我那還有一批貨,匹配上客源就能來。到時候我不一定有空,阿嶼,你——”
說到這,他故意拖長調(diào)子,像在等對方回應(yīng)。
只聽到幾下砂輪緩緩劃動的聲音。
良久,謝之嶼反問:“這么信我?”
這次帶他來是何氿的私心,也是第一次直接讓謝之嶼知道這些生意的內(nèi)容。這么快將下一次的主動權(quán)交到他手里會不會太過冒險?
何氿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畢竟這和賭場不一樣,一旦出事,不僅關(guān)系到貨物,還會牽扯出一連串上層人物。那些達(dá)官顯貴斷然不會希望這些骯臟交易被敗露。
所謂陸坤賺賣命錢,就是他作為中間商,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他比提供貨源的何家還要遭人記恨。
尚在交易池里的希望從他那得到有用的商品。
跳出交易池的則想要他的命。
這件事非同小可。
何氿思考再三,還是覺得自己太倉促,剛打算收回。
“小心!”
謝之嶼猛得將何氿按倒在座椅。
嘭一聲巨響,車子宛如斷線的風(fēng)箏徑直從主干道上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