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厚重的木門被王公公緊緊關(guān)上,還特意落下門栓,隔絕了外面清晨微涼濕潤的空氣和隱約的人聲。屋內(nèi)光線依舊昏暗,只有靠近窗戶的地方透進(jìn)些慘白的天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緊張到近乎凝固的氣氛。
王公公快步走到書案前,甚至顧不上行禮,直接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紙條。他手指微微顫抖著,將那紙條在桌面上小心展開。紙條上字跡潦草狂放,顯然是倉促間寫就,記錄著幾味藥名,墨跡深淺不一。
“侯爺,”王公公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剛從極度震驚中緩過神來的余悸,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惶恐,“人偶腹中所填之物,御藥房幾位老供奉帶著兩個絕對可靠的藥童,關(guān)起門來熬了一宿!用盡了法子,連蒙帶猜,總算辨出了七八分底細(xì)!” 他指著紙條上第一個名字,手指都在發(fā)顫,“主料…是‘血竭’!”
侯硯卿的眉峰猛地一挑,如同利劍出鞘!血竭!
王公公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控訴的驚悸:“此物乃西域藩國萬里迢迢進(jìn)貢的圣藥!生肌止血有奇效,價比黃金!宮中管制極嚴(yán),向來只專供圣人和極少數(shù)幾位得寵的貴人娘娘使用!每次動用,哪怕只有一錢半錢,出入庫都需內(nèi)侍省與尚藥局掌印奉御雙重核驗(yàn),簽字畫押,記錄在檔,嚴(yán)絲合縫,絕無錯漏!” 他喘了口氣,語氣急促起來,“那幾位老供奉說,人偶里用的這點(diǎn)血竭,色澤暗沉發(fā)烏,不像庫房里新取出來的那般鮮亮紅潤!氣味雖濃烈撲鼻,卻透著點(diǎn)渾濁的土腥氣,不像是直接從內(nèi)庫取出的新貨!倒像是…像是在某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存放過一段時日,受了點(diǎn)潮氣,走了藥性!”
“存放過一段時間?”侯硯卿眼神驟然一凝,如同寒潭結(jié)冰。這絕非正常流通渠道!“宮外呢?如此管制之物,流出的途徑?”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迫人的壓力。
“正要稟報!”王公公眼中那點(diǎn)因恐懼而生的光芒,瞬間被另一種發(fā)現(xiàn)線索的興奮取代,聲音也拔高了一絲,“藥鋪這條線,有眉目了!咱們的人,昨夜就撒出去了,暗訪了長安城里能做南藥大宗生意、特別是那些背景深厚、門路通天、有能耐拿到宮禁藥材的鋪?zhàn)?。一家家篩,順藤摸瓜,還真摸到了西市那家‘永和堂’的頭上!” 他語速加快,帶著一種抓住狐貍尾巴的急切,“這藥鋪明面上的東家是個姓胡的商人,八面玲瓏??杀澈蟆瓝?jù)說與楊相國府上一位專管外務(wù)采買的管事,拐著七八道彎的親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巧的是,就在五天前,永和堂的庫房管事報稱,庫房遭了耗子,咬壞、污損了一批貴重藥材,其中報損的名單里,赫然就有‘血竭’!數(shù)量不多,正好夠做幾個那等邪物!”
楊國忠!永和堂!
這幾個字如同燒紅的鐵塊,狠狠烙在侯硯卿的心口!血竭這條冰冷金線的末端,竟如此直白地指向了權(quán)勢熏天、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楊氏一門!是巧合?如此精準(zhǔn)的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嫁禍,將這盆臟水潑向楊國忠?抑或是……楊黨中人,真的已經(jīng)肆無忌憚,卷入了這深宮魘偶的陰毒風(fēng)波?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意味著巨大的兇險!
“趙阿秋那邊呢?” 侯硯卿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眼神深處已是一片冰封的戰(zhàn)場。他需要更多的拼圖。
“尚服局那邊回報,”王公公立刻答道,“趙阿秋前日午后突然告了病假,說是心口絞著疼,冷汗直冒,站都站不穩(wěn)。掌事女官準(zhǔn)了她三日假,讓她回家歇著了。家在永興坊,靠近東市那邊?!?他頓了頓,補(bǔ)充道,“告假時臉色確實(shí)難看,不似作偽?!?/p>
“永興坊…” 侯硯卿站起身,走到值房唯一的小窗前。東方天際已泛出灰白的魚肚白,將大明宮層層疊疊的殿宇飛檐勾勒成一片巨大而森嚴(yán)的剪影。柳才人驚恐扭曲的臉、慘白魘偶身上的湖藍(lán)云錦碎片、那笨拙得如同孩童涂鴉的惡毒字跡、東宮舊仆識字的疑云、安祿山入宮覲見的身影、價比黃金又受潮的血竭、楊國忠陰影籠罩下的永和堂藥鋪、突然告病的趙阿秋……無數(shù)看似雜亂無章的碎片信息,在他腦海中如同風(fēng)暴般盤旋、碰撞、試圖尋找彼此連接的路徑。疑點(diǎn)重重,線索交織,卻又都籠罩在巨大的迷霧與無形的壓力之下。
他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帶起一股凌厲的風(fēng),墨色的官袍下擺在昏暗中劃出一道銳利的弧線。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直刺王公公:
“立刻加派人手,盯死趙阿秋!查她告病是真是假!是真病還是裝病?查她永興坊家中近日有無不明來源的銀錢進(jìn)項(xiàng)?鄰里街坊有無異常動靜?更要緊的,查她平日當(dāng)值時,與東宮那邊可有任何接觸?哪怕是遠(yuǎn)遠(yuǎn)地打過照面!與永和堂藥鋪的人有無瓜葛?與柳才人宮中的宮女太監(jiān),尤其是那個香蘭,有無私下往來!要快!要密!不惜一切代價,撬開她的嘴,也要找出她背后那條線!”
“是!老奴親自去安排!” 王公公被侯硯卿眼中陡然爆發(fā)的銳利與決絕震懾,心頭一凜,連忙躬身領(lǐng)命。
“還有,” 侯硯卿的目光越過王公公,投向窗外那片在晨曦中逐漸顯露輪廓、卻更顯龐大幽深的宮闕之海,聲音冷冽如萬載玄冰,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寒意,“給我盯死安祿山!他下一次入宮覲見的時辰、路線、隨從,我要第一時間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要在掌控之中!記住,是‘盯死’!”
晨曦微光透過窗紙,落在侯硯卿半邊臉上,照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和銳利如鷹隼的眼眸,而另一半臉,則依舊隱沒在值房濃重的陰影里,深不可測。魘偶那根燃著幽藍(lán)火星的引線,正沿著復(fù)雜而危險的路徑,悄無聲息地向著深宮最隱秘的角落,以及宮墻之外權(quán)貴交織的陰影地帶,急速蔓延。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正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緩緩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