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猛地一矮,被窗欞縫隙里頑強鉆入的一股陰風扼住了咽喉。火苗掙扎著,不甘地向上奮力一躥,復又拔高,在空氣中留下幾縷細微的青煙和焦糊味。光影隨之劇烈晃動,將侯硯卿伏案的側影,在書房冰冷的青磚地上拉長、扭曲、變形,如同一頭蟄伏在暗影里、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巨獸,輪廓邊緣模糊而猙獰。
書房里彌漫著陳年舊書特有的、混合著灰塵與墨汁的沉悶氣味,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從角落陰影里滲出的潮氣。案頭堆疊的卷宗如同沉默的山巒。此刻,他面前卻鋪著一幅異常潔凈的素白細麻布,像一片新雪,又像一方祭壇。布的正中央,靜靜躺著那個剛從柳才人枕下取出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邪物——魘偶。
室內只有他一人。窗外,雨聲淅瀝未停,更添幾分孤寂與寒意。
侯硯卿微微俯身,鼻尖幾乎要觸碰到人偶腹部那道被粗糙割開的口子。他伸出兩根手指,指尖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極小心地捻起一小撮人偶腹中暗褐色的填充物。那東西觸感怪異,像是被搗碎的、半干的泥炭,又夾雜著某種堅韌的植物纖維。湊近鼻端,一股奇異的、極其濃郁的苦澀藥香首先沖入鼻腔,霸道地占據所有嗅覺。然而,在這濃烈的藥味掩蓋之下,仔細分辨,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陰冷地纏繞上來。指腹間,還能清晰地感覺到幾縷極細、卻韌如鋼絲的黑色發絲,混雜其中。他眉峰微不可察地蹙緊,這絕非尋常巫蠱所用的污穢之物,其成分復雜而詭異,透著一股精心炮制的惡毒。
“侯爺,” 書房那扇厚重的榆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內侍省少監王公公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影子,輕手輕腳地滑了進來,又迅速反手將門掩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寒氣與微光。他走到書案前幾步遠便停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宮闈深處特有的謹慎,仿佛怕驚擾了桌上那尊邪物:“柳才人那邊…又不好了。灌下去的安神湯全嘔了出來,驚叫了一整晚,直說有冰冷的手在掐她脖子,喘不上氣…” 他說話時,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一眼白麻布上那猙獰之物,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才艱難地繼續道:“這…這已是第五日了,接連在柳才人枕下、妝奩匣子底層、甚至…凈房最角落的恭桶后面,都尋到這等穢物。宮里…人心惶惶,私下里的流言,更是…更是不堪入耳了。”
侯硯卿并未抬頭,指腹依舊在細細捻磨著那撮詭異的填充物,感受著其中細微的顆粒感。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不堪?矛頭指向何處?貴妃?還是…太子?” 他將“太子”二字吐得極輕,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
王公公的腰彎得更低了,幾乎要折成一個直角,頭深深埋著,不敢直視侯硯卿:“回…回侯爺,都有。暗地里嚼舌根的,說什么柳才人擋了貴妃娘娘的青云路,礙了人家的眼…也有人說,太子殿下近來在圣前頗得青眼,恐是有人借機生事,要…要動搖東宮根基。”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帶著一種巨大的惶恐,“今日午后,楊相國府上的管事,‘順路’來內侍省‘問候’了幾句。緊跟著,東宮詹事府也遣了個小黃門過來,話里話外,都是要咱們‘明察秋毫’,務必查個水落石出,莫要被人刻意蒙蔽了雙眼,也…也莫要牽連了‘無辜’。” 最后“無辜”二字,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舌尖壓著千鈞重擔。
侯硯卿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轉瞬即逝。這深宮里的水,向來渾濁得能溺死人,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如同千年老樹的根須,早已深入每一寸宮墻磚縫。如今被這小小的、邪異的魘偶一攪,更是成了沸騰翻滾的泥潭,底下不知藏著多少擇機而動的毒蟲蛇蝎。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那點粉末彈落回人偶腹部,然后動作輕緩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將那尊魘偶重新放回素白細麻布上。白與慘白,形成刺目的對比。
“王公公,” 侯硯卿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勞煩即刻去辦幾件事。”
王公公立刻挺直了些腰背,依舊是恭敬的姿態:“侯爺請吩咐,老奴萬死不辭。” 他袖中的手,卻緊張地攥緊了。
“其一,” 侯硯卿目光掃過人偶身上那刺目的湖藍色云錦碎片,“著可靠人手,徹查內府庫近三個月內所有湖藍色宮緞——尤其是云錦——的出庫記錄。重點核查柳才人宮中份例之外,各宮各處有無額外支取、損耗異常。經辦人姓名、職務、支取時間、用途、核驗人,一絲一毫都不可放過,記錄謄抄一份送來。”
“其二,” 他拿起案頭一把精巧的銀質鑷子,如同拈花般,極其小心地從人偶腹中捻起一根韌如鋼絲的黑色發絲,舉到王公公眼前。那發絲在燭光下閃著幽暗的光澤。“將此物,連同人偶腹中填充物的樣本,秘密交予御藥房與尚藥局最老成、口風最緊的供奉。命他們細細比對,此物究竟為何物?宮中何人有權調用此類管制藥材?記錄如何?再查宮外,長安城內,乃至京畿附近,有哪幾家背景深厚的大藥鋪,能拿到這等稀罕、且管制嚴格的貨色?務必暗中查訪,切忌打草驚蛇,寧可慢,不可錯。”
“其三,” 侯硯卿的指尖,輕輕點了點人偶背部那行筆畫笨拙、卻充滿戾氣的墨字咒語。“去找幾個精通字跡、經驗老道的文書,不拘是內侍省還是翰林院掛名的,給我臨摹這上面的字。不是要他們仿得一模一樣,而是要他們琢磨這筆鋒轉折間的細微習慣,運筆的力道輕重,何處生硬遲滯,何處又透著一股蠻力?寫字的人,是慣用左手還是右手?是幼時習過名家法帖、略有根底的,還是剛剛開蒙認字、筆都拿不穩當的?將他們的判斷,原原本本記下報來。”
“其四,” 侯硯卿終于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搖曳的燭火,直直釘在王公公臉上,那眼神仿佛能剝開皮肉,看到人心深處。“查清楚這五日,每一次人偶出現的確切時辰、被發現的具體地點、發現者何人。然后,翻查內廷起居注、宮門各門禁出入記錄、外臣覲見名冊——尤其是范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安祿山入宮議事的時刻行程!給我將這兩者,一一對上!我要知道,每一次魘偶現身,安祿山是在紫宸殿,還是在宮門外,或是在長安城內某處驛館!”
“安祿山”三個字,如同三塊沉重的冰坨砸下。王公公心頭猛地一凜,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了幾下,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上來。他連忙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侯爺放心!老奴這就去辦,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說完,幾乎是倒退著,快步退出了書房。
厚重的木門再次悄無聲息地合攏,將那搖曳的燭光、案上猙獰的魘偶,以及侯硯卿沉默如山的身影,一并關在了寂靜與壓抑的黑暗之中。書房里只剩下燭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那尊躺在素白麻布上、無聲散發著冰冷怨毒氣息的邪物。
侯硯卿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再次落回魘偶身上。密密麻麻的銀針,在燭火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一根根,仿佛都扎在他的神經上。引線已經點燃,火星在黑暗中無聲蔓延。他緩緩伸出手指,隔著一尺的距離,虛空描摹著人偶那扭曲簡陋的輪廓,低沉的聲音在空寂的書房里響起,如同自語,又如同對著某個看不見的對手宣戰:
“引線既燃,灰燼之下,必有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