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聽雪軒的藥香,未能驅(qū)散籠罩長安的肅殺。紫宸殿的血詔誅了楊國忠,卻斬不斷北方范陽傳來的、一聲緊過一聲的戰(zhàn)爭號角。臘月的寒風(fēng)卷著雪沫,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這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內(nèi)亂的帝都。
侯硯卿在御醫(yī)的全力救治下,于昏迷三日后悠悠轉(zhuǎn)醒。肋下的貫穿傷、背脊的鞭痕、手臂的燙傷,在名貴藥材的滋養(yǎng)下開始收斂,但失血過多帶來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依舊讓他形銷骨立。枕邊那枚象征恩寵與權(quán)柄的紫金魚袋,冰冷沉重,他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窗外,大雪封園,天地一片蒼茫死寂,唯有北風(fēng)穿過枯枝的嗚咽,如同萬千冤魂在哭嚎。
“醒了?”張巡的聲音帶著疲憊與關(guān)切,他正坐在榻邊翻看一疊厚厚的卷宗,眼下是濃重的青黑。暫代大理寺少卿的重?fù)?dān)壓在他肩上,楊黨余孽的清算、案牘的整理如山,而更沉重的,是北方那柄懸在帝國頭頂?shù)摹盁o形火刃”。
“范陽…如何了?”侯硯卿的聲音嘶啞微弱,卻直指核心。
張巡放下卷宗,臉色凝重如鐵:“安祿山…反了。七日前,以‘憂國之危’、‘清君側(cè)’為名,發(fā)所部三鎮(zhèn)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等胡兵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反于范陽!前鋒已破陳留,兵鋒直指洛陽!程千里將軍的急報…朝廷的削爵詔書送到范陽時,安逆已在誓師祭旗!他…他當(dāng)眾焚毀了圣旨,將那金匣供奉于高臺之上,宣稱受命于天!”
盡管早有預(yù)料,親耳聽到這山河破碎的消息,侯硯卿的心還是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劇烈的咳嗽讓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金鱗噬月,終究還是來了!那用無數(shù)民脂民膏、用沈萬金的血、用魯三等匠人的命喂養(yǎng)出來的魔兵,終于向它的母國亮出了獠牙!
“程將軍…可有應(yīng)對?”他喘息著問。
“程將軍已按陛下密旨,聯(lián)合河?xùn)|、朔方部分忠勇將領(lǐng),在叛軍側(cè)翼展開襲擾,遲滯其兵鋒。但…金鱗衛(wèi)!”張巡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與一絲恐懼,“叛軍前鋒之中,已出現(xiàn)其蹤跡!身著詭異鱗甲,刀槍難入,手持短杖,激發(fā)的無形火刃…所過之處,血肉焦枯,守軍膽裂!洛陽…恐難久守!”
無形火刃的恐怖,侯硯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萬金那平滑焦黑的斷頸,就是這魔兵最殘忍的注解。如今這兇器成軍,肆虐疆場,大唐的將士,將以何等血肉之軀去抵擋?
就在這時,軒外傳來沉重而熟悉的腳步聲。陳玄禮一身玄甲未卸,肩頭、臂甲上帶著未化的冰雪和幾處新鮮的刀劈痕跡,濃烈的血腥氣與地底陰寒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他臉色鐵青,眼中布滿血絲,顯然是剛從某個極其兇險之地歸來。
“陳將軍!”張巡連忙起身。
陳玄禮對張巡點點頭,目光直接落在侯硯卿身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一絲驚悸。“侯中丞,你醒了就好。”他稱呼了侯硯卿的新官職,卻無半分恭維,只有沉重。
“秘窖…如何?”侯硯卿掙扎著想坐起,被張巡按住。
陳玄禮走到炭盆邊,伸出凍得發(fā)青的手烤了烤,似乎在驅(qū)散那來自地底的寒意。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地底:“奉陛下密旨,我?guī)埼滠娮罹J的‘狴犴營’,徹查了詔獄之下的‘天工秘窖’。”
他的描述,將侯硯卿和張巡帶入了一個陰森詭譎、超出常人想象的恐怖世界:
秘窖入口,隱藏在詔獄死牢最底層一間廢棄水牢的暗門之后,機括已被破壞,但殘留著暴力開啟的痕跡。穿過一條布滿塵埃、濕滑陡峭、向下延伸數(shù)十丈的古老石階,才抵達(dá)真正的秘窖空間。
那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由前朝遺留的巨型條石砌成,空氣渾濁粘稠,彌漫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冷香(“九幽引”)混合著金屬銹蝕、油脂**和某種…類似硫磺燃燒又似血肉焦糊的復(fù)雜氣味。窖壁上,布滿了人工開鑿的凹龕和石臺,大部分空空如也,但殘留著放置過重物的壓痕和拖拽的痕跡。
在窖窟中央,他們發(fā)現(xiàn)了核心區(qū)域——一個由整塊黑色玄武巖雕琢而成的巨大圓形祭壇!祭壇表面,密密麻麻刻滿了與金匣底部、與“天火刃”圖譜上如出一轍的扭曲符文!那些“狼首鳥翼”的圖騰,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仿佛在緩緩蠕動,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邪異氣息!祭壇中心,是一個凹陷的池槽,槽內(nèi)凝固著一層厚厚的、暗紅近黑的蠟狀油脂,正是高度提純的“九幽引”殘留!油脂中,還混雜著大量灰白色的熾金礦粉殘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祭壇周圍的景象:散落著數(shù)具身首分離的尸骸!尸骸穿著宮中內(nèi)侍或低階工匠的服飾,死亡時間不一,最早的可能已有數(shù)月。致命傷皆是脖頸處平滑焦黑的斷口,與沈萬金之死一模一樣!顯然,這里不僅是封存之地,更是試驗、制造,甚至…獻(xiàn)祭“天火刃”的邪惡工坊!那些失蹤的匠人、被滅口的內(nèi)應(yīng),最終都成了這魔兵誕生的祭品!
“我們在祭壇下方一個隱秘的暗格里,”陳玄禮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與后怕,“找到了這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特殊油布層層包裹的扁平銅盒。打開銅盒,里面是一卷殘缺不全的暗黃色皮革——正是“天火刃”圖譜的核心部分!上面除了復(fù)雜的機括圖,還多出了許多用朱砂和一種暗綠色詭異顏料添加的注釋,以及更多扭曲的薩滿符文!這些新增的符文,散發(fā)著比祭壇上更強烈的邪氣!
“圖譜…被篡改過!”侯硯卿瞳孔驟縮,瞬間明白了安祿山金鱗衛(wèi)的“無形火刃”威力更甚于最初突厥版本的原因!“是范陽的薩滿!他們將邪術(shù)融入了機關(guān)!以‘九幽引’為引,以活人精血或怨念為祭,強行激發(fā)熾金火毒!這已非人間兵器,而是…邪魔之術(shù)!”
“不錯!”陳玄禮重重點頭,眼中厲芒一閃,“秘窖內(nèi)還殘存著一些往來信箋的灰燼,雖難辨認(rèn),但其中一片殘角上,有楊國忠私印的模糊印記!更有指向范陽薩滿‘大祭司’的密語!楊國忠不僅提供了秘窖和基礎(chǔ)圖譜、材料,更默許甚至促成了范陽薩滿與秘窖內(nèi)鬼的勾結(jié),最終讓這邪兵在安祿山手中…成了氣候!”
至此,“無血金匣案”最后一塊拼圖轟然嵌合!從沈萬金密室被割下的頭顱,到詔獄深處被獻(xiàn)祭的尸骸,再到范陽戰(zhàn)場上肆虐的魔焰…這條由貪婪、背叛、邪術(shù)與野心澆灌出的死亡鏈條,終于清晰地、血淋淋地展現(xiàn)在眼前!楊國忠是開啟地獄之門的推手,而安祿山,則是將地獄之火引向人間的惡魔!
十日后,風(fēng)雪稍歇。一份染血的、來自洛陽前線的八百里加急戰(zhàn)報,如同喪鐘般敲響在大明宮的晨鐘暮鼓里。
“報——!!!”傳令兵渾身浴血,撲倒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磚上,聲音泣血,“洛陽…洛陽城破!守將封常清將軍…力戰(zhàn)殉國!安逆叛軍…其前鋒‘金鱗衛(wèi)’…于城破之際,突遭…突遭邪火反噬!”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皇帝李隆基猛地從御座上站起,身形搖晃。
“細(xì)說!”高力士急聲喝問。
傳令兵喘息著,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金鱗衛(wèi)…攻入東門甕城時…其陣中薩滿…突持金匣…登城樓作法…異香…異香濃烈…彌漫城頭…隨即…金鱗衛(wèi)手中短杖烏金盤…紅光大盛…然…然紅光未射向我軍…反而…反而倒卷而回!持杖金鱗衛(wèi)…如同…如同被投入熔爐!渾身冒煙…瞬間…瞬間自燃!化作…焦炭!火勢…火勢詭異…不懼水潑…沾之即燃!金鱗衛(wèi)大陣…頃刻間…陷入火海!哀嚎震天!安逆前鋒…因此大亂!封將軍…封將軍率殘部…趁勢反擊…雖…雖未能扭轉(zhuǎn)城破…卻…卻焚盡金鱗衛(wèi)大半!那金匣…亦…亦在混亂中…墜入火海…化為烏有!”
邪火反噬!金匣焚毀!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無不悚然!唯有侯硯卿,在梨園聽雪軒中,對著北方洛陽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那沖天而起的詭異火焰,聽到了金鱗衛(wèi)在自身邪力反噬下發(fā)出的絕望哀嚎。
“‘九幽引’封魂,‘熾金火’焚身…”他低語,聲音飄忽如煙,“以邪術(shù)馭兇兵,終遭天噬。沈萬金…魯三…那些枉死的匠人…他們的血,他們的怨…終究…還是燒回去了…” 因果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那供奉在范陽密室、承載著安祿山野望的金匣圣物,最終卻成了埋葬他魔兵的焚尸爐!
半月后,一道沒有明發(fā)天下、只存于梨園精舍與皇帝心間的密奏,為“無血金匣案”畫上了最后的句點。
奏報由侯硯卿口述,張巡執(zhí)筆,陳玄禮附署。它詳盡羅列了從沈萬金密室斷頭案發(fā),至詔獄秘窖邪兵工坊,再到楊國忠資敵叛國、安祿山篡改圖譜以邪術(shù)練兵、最終金鱗衛(wèi)遭邪火反噬的所有證據(jù)鏈:物證、口供、密報、戰(zhàn)場實錄…環(huán)環(huán)相扣,鐵證如山。奏報的末尾,只有一行力透紙背的朱批:
“孽龍伏誅,邪匣焚燼。金鱗化灰,祭此山河。秘窖永封,圖譜焚之。此案…結(jié)。”
沒有封賞的詔書再至梨園。只有高力士親自送來的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佩,形制古樸,無任何紋飾,僅在內(nèi)側(cè)以極細(xì)微的刀工刻著一個“安”字。這是皇帝私庫之物,寓意不言自明。
侯硯卿摩挲著那枚微涼的玉佩,望著窗外梨園雪后初霽、卻依舊清冷孤寂的天空。紫金魚袋被他置于案頭,蒙上了薄塵。
幾日后,一輛青布油壁小車,悄無聲息地駛出長安春明門。車內(nèi),侯硯卿裹著厚厚的裘衣,面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平靜如深潭。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座吞噬了無數(shù)生命、也即將面臨更大血火洗禮的雄城。
張巡與陳玄禮站在城門樓上,目送著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風(fēng)雪又起,天地蒼茫。
“他會去哪兒?”陳玄禮問。
張巡沉默良久,緩緩道:“鬼手書生,本就不屬于這廟堂樊籠。金匣雖焚,然這山河之間,魑魅魍魎,何曾斷絕?他的路…在江湖,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而我們…我們的路,在范陽,在即將到來的…血火戰(zhàn)場。”
馬車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很快便被新的風(fēng)雪覆蓋。梨園精舍案頭,那枚無飾的羊脂白玉佩,靜靜地映著窗外透入的、慘淡的天光。秘窖的燭火已熄,邪匣的金光成灰,唯有那無血的金匣開闔之間,仿佛吞噬了太多秘密與亡魂,沉甸甸地,永遠(yuǎn)鎖在了帝國最幽暗的記憶深處,如同一具無聲的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