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硯卿這句“兇器不是刀”,像塊石頭砸進了死水潭,激起一片低低的抽氣聲和驚疑的目光。
“不是刀?” 金吾衛頭兒瞪大了眼,“侯少卿,這…這腦袋都掉了,不是刀,難不成是斧子?鋸子?可這斷口也太齊整了!斧子鋸子哪能砍出這模樣?”
老仵作們也面面相覷,滿臉寫著不信。
侯硯卿沒理會質疑。他重新蹲回尸體旁,這次的目標異常明確——那平滑斷頸處的細微灼痕。他從青布囊里取出一個更小的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幾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玉片。這是他專門用來刮取極其微量痕跡的“玉刮刀”。
他屏住呼吸,用一片玉刮刀的邊緣,極其輕柔地刮蹭著斷頸邊緣那層泛著油光的、脆硬的焦化組織。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破壞了這唯一的線索。玉片刮下一些極其細微的、灰白色的粉末和一點點油狀物。
他取出一個極小的白瓷碟,將刮下的粉末油狀物放入其中。又從囊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拔開塞子,滴入一滴近乎無色的液體。那是他自己調配的“顯跡水”,據說能激發某些特殊物質的反應。
滴答。
液體落在粉末上。起初并無異樣。幾息之后,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那灰白色的粉末邊緣,竟極其緩慢地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熒光!如同死灰中一點將熄的余燼!同時,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刺鼻的、類似硫磺燃燒又混合著金屬熔煉的焦糊氣味,幽幽地飄散出來!
“嘶——!” 一直緊盯著的老仵作倒吸一口冷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這是…灼燒?瞬間的、極高熱的灼燒?!”
侯硯卿眼中精光大盛,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不止是灼燒!是瞬間的、極高熱量的切割!熱量高到能在一瞬間將血肉、血管、甚至骨頭都熔斷、焦化、封死!所以幾乎沒有血液噴濺出來!這傷口邊緣的焦化和這層油脂,就是鐵證!”
他站起身,環視著這間守衛森嚴的密室庫房,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想想看,什么‘兵器’能做到這一點?尋常刀劍水火,絕無可能!”
他踱了兩步,目光掃過庫房里那些蒙塵的煉丹爐(沈萬金似乎對煉丹術也有涉獵)和角落里堆放的幾匹據說刀槍不入的西域“火浣布”樣品,又落在手中那個散發著奇異冷香的金匣上。
“道家煉丹術里,有‘三昧真火’之說,能熔金化鐵;西域傳說中,有‘切玉刀’,吹毛斷發,切玉如泥,更有‘火浣布’,遇火不燃,反能潔凈污穢…這些,都指向一種可能——”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敲在在場眾人緊繃的心弦上,“兇手用的,是一種能瞬間產生極高熱量,或者本身蘊含奇詭高溫的奇門兵器!絕非人間常見之物!”
庫房里一片死寂。油燈的光搖曳著,將眾人驚駭變色的臉映得明暗不定。瞬間高熱切割?奇門兵器?這已經超出了他們對兇殺的尋常認知,仿佛一下子被拽進了光怪陸離的志怪傳說里。
“侯…侯少卿,” 管家抖得更厲害了,聲音帶著哭腔,“這…這庫房鑰匙,除了東家貼身帶著,就只有…只有小人這里有一把備用的…門窗都是里面反鎖的,早上小人來送賬本,怎么叫門都沒人應,才…才叫人撞開的…這…這兇手難不成是鬼?穿墻進來又穿墻跑了?”
密室殺人?奇門兵器?鬼手書生?這幾個詞疊加在一起,讓庫房里的空氣更加陰冷粘稠。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再次聚焦到侯硯卿身上,以及他手中那個散發著不祥甜香的空金匣。
侯硯卿沒有看管家,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塊被尸體壓住一角的、圖案繁復到令人眩暈的波斯織金地毯上。奇門兵器…密室…灼痕…香氣…還有這看似奢華實則處處透著詭異的地毯…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似乎缺了一根關鍵的線,將它們串起來。
那根線,會不會就藏在這片華麗的織錦之下?
“鬼?穿墻?” 侯硯卿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扯了一下,那表情說不清是嘲弄還是凝重,“這世上的鬼,多半是心里有鬼的人扮的。” 他不再理會管家篩糠似的顫抖,目光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那塊巨大的波斯地毯上。
“把尸體小心移開,注意,只動尸身,別碰地毯!” 他沉聲下令。
金吾衛得了令,小心翼翼地將沈萬金沉重的無頭尸身抬起,放到一旁備好的門板上。尸身移開,那一直被壓住的、約莫尺許見方的一角地毯,終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去。那圖案依舊是繁復的纏枝蓮花卷草紋,金線銀線交織,富麗堂皇,看不出什么異樣。
“燈,多點幾盞!近些!” 侯硯卿吩咐道。
幾盞油燈被移近,昏黃的光線集中投射在那片區域。侯硯卿再次拿出他那枚鑲嵌水晶片的放大鏡,單膝跪地,整個人幾乎趴伏下去,臉貼近地毯,鏡片在圖案上緩緩移動。他看得極慢,極細,仿佛在閱讀一部微縮的史詩。
空氣再次凝固,只有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侯硯卿極其輕微、幾乎不存在的呼吸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周圍的金吾衛和仵作們起初還能屏息凝神地看著,漸漸地,脖子也酸了,腿也麻了,只覺得眼前那華麗的地毯圖案在燈光下晃得人眼花繚亂,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有人開始悄悄活動僵硬的腳踝。
“侯少卿…” 金吾衛頭兒忍不住小聲開口,想問問究竟看出了什么。
“噤聲!” 侯硯卿頭也沒抬,聲音短促而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那人立刻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
又過了仿佛半炷香那么久。侯硯卿的放大鏡,終于停在了一處極其復雜的圖案節點上。那里是幾朵纏枝蓮花的中心花蕊,由最細密的金線盤繞而成,在燈光下金光璀璨,炫人眼目。
“拿我的‘青霜露’來。” 侯硯卿伸出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旁邊一個機靈的司直立刻從他青布囊里翻出一個小巧的青玉瓶遞過去。侯硯卿拔開瓶塞,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寒氣的藥味飄散出來。他極其小心地,將瓶口傾斜,一滴近乎無色、散發著寒氣的液體滴落在放大鏡聚焦的那一小塊花蕊圖案中心。
“滋…”
一聲極輕微、幾乎難以耳聞的聲響。那滴“青霜露”落在金線上,并未四散流淌,反而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瞬間滲了下去!
水晶鏡片下,侯硯卿的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被藥水浸潤的、原本渾然一體的繁復花蕊圖案中心,極其細微地,出現了幾道極其短暫、極其微弱的…扭曲!
就像平靜水面被投入一顆極小的石子,蕩起的漣漪只存在了一剎那,隨即消失。但在侯硯卿的放大鏡和全神貫注之下,這剎那的扭曲清晰無比!那不是編織的錯位,而更像是…圖案本身被某種外力強行“擠”開過,留下了一絲難以復原的細微空隙!而且,就在那扭曲的中心點附近,似乎有一根極其細微的金線,顏色比其他地方略深一點,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暗金色澤?
“果然…” 侯硯卿低語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終于抓住狐貍尾巴的冷冽。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庫房的房梁深處,那片被貨架陰影籠罩的黑暗角落。“燈!照那里!”
幾盞油燈立刻被高高舉起,光線艱難地刺破貨架頂部的陰影。只見在靠近墻壁的粗大房梁上,似乎固定著一些不起眼的、非承重結構的金屬構件,形狀古怪,布滿灰塵。
“梯子!” 侯硯卿言簡意賅。
一架木梯很快被架好。侯硯卿親自攀爬上去,動作敏捷得與他平日的沉靜截然不同。他舉著油燈,湊近那布滿灰塵的金屬構件仔細查看。構件上似乎有滑槽,有轉軸,還有…幾處極其細微的、嶄新的摩擦痕跡!像是最近才被什么東西快速而劇烈地拉動過!
他伸出手指,在那嶄新的摩擦痕跡上輕輕一抹,指尖沾上一點極細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粉末。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瞬間劈開了侯硯卿腦中所有的迷霧!奇門兵器!密室!灼痕!地毯的圖案扭曲!房梁上的機關痕跡!還有…那根顏色略深、位置特殊的地毯金線!
所有線索,終于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
他猛地低頭,目光再次死死鎖定了地毯上那塊被他用藥水“逼”出短暫扭曲的花蕊圖案中心點!那根暗金色的細線,如同毒蛇的信子,靜靜地潛伏在華麗織錦的迷宮中。
“原來如此…好精巧的局!” 侯硯卿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他迅速從梯子上下來,再次跪伏在那片地毯前,放大鏡精準地對準了那根暗金色的細線,然后,沿著它極其隱秘的走向,一點點、一寸寸地追蹤下去。
這一次,他的目標無比明確——找到這根線的“斷頭”!
庫房里的氣氛緊繃到了極點。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侯硯卿手中那枚小小的放大鏡,心提到了嗓子眼。油燈的光線似乎也被這緊張感凝固了,只在他專注的側臉和地毯那片繁復的花紋上跳躍。
放大鏡如同最忠誠的獵犬,沿著那根顏色略深、極其隱秘的暗金色細線,在令人眼花繚亂的纏枝蓮花與卷草紋之間蜿蜒穿行。這根線編織得極其巧妙,完美地融入了周圍的圖案,若非侯硯卿先前用藥水“逼”出了那瞬間的扭曲,又憑借超凡的眼力和耐心鎖定了它,根本無從分辨。
線頭指向的方向,正是尸體原先倒臥時壓住的那片地毯邊緣!
侯硯卿的動作更加小心謹慎。水晶鏡片幾乎貼到了地毯表面。他屏住呼吸,順著暗金線的軌跡,最終,鏡片停留在了一塊被尸體壓得有些褶皺、圖案略顯變形的地毯邊緣。
在這里,暗金線本該匯入一團更復雜的卷草紋結。但就在那紋結的邊緣,侯硯卿的鏡片捕捉到了!
——一根比發絲還細、不足半寸長的斷頭!
那斷頭并非散亂的毛茬,而是異常整齊,斷口閃爍著一種奇異的金屬冷光!它蜷縮在華麗的金線銀線之間,顏色比那暗金線本身更深,近乎一種帶著死亡氣息的烏金色澤。它的一端還極其微弱地連接在暗金線主線上,另一端則突兀地斷裂開來,斷口尖利!
找到了!
侯硯卿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再次從青布囊中取出一件小巧的工具——一個鑷子,鑷子的尖端并非尋常的金屬,而是用某種溫潤的玉石打磨而成,極其纖細。
他用這玉鑷,如同對待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極其輕柔、極其穩定地,夾住了那根烏金斷線的斷頭末端。然后,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將它從那堆纏繞的金線銀線中抽離出來。
整個過程,他全神貫注,手臂穩如磐石,額角卻悄然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口氣吹跑了這根可能決定案情走向的“鬼線”。
終于,那不足半寸長的烏金斷線,被完整地、毫無損傷地取了出來,靜靜地躺在侯硯卿手心那塊素白的絲帕上。
絲帕襯著這截斷線,愈發顯得它烏沉沉的,帶著一種非金非鐵、卻又異常堅韌冰冷的光澤。斷口處光滑如鏡,絕非自然斷裂或磨損,明顯是被某種極其鋒利、瞬間切斷的力量所致!
“大人!這…這是何物?” 金吾衛頭兒湊過來,看著那截不起眼的烏金線,又驚又疑。
侯硯卿沒有立刻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托著絲帕,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房梁上那片布滿灰塵和新摩擦痕跡的金屬構件。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這截烏金斷線,再回想那尸體脖頸處平滑如鏡、帶著灼痕焦化的斷口,還有那瞬間高熱切割的推斷…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畫面,在他腦海中迅速構建成型!
“機關引線…” 侯硯卿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寒意,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在死寂的庫房里,“這就是觸發那‘奇門兵器’的機關引線!”
他指著房梁上的構件:“兇手在房梁上預設了機關,核心就是那能瞬間產生極高熱量、足以切割金玉血肉的‘奇門兵器’。” 又指向地毯上那根暗金色的主線和這截烏金斷頭:“而啟動這致命機關的‘扳機’,就巧妙地藏在這片波斯地毯的圖案迷宮里!這根顏色略深的主線,一直延伸到沈萬金站立的位置——很可能就是那金匣擺放或開啟的特定地點!”
他目光如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當沈萬金在那個特定的位置,以特定的方式(很可能是開啟金匣驗看其中之物時),觸動了地毯下的這根引線!引線瞬間繃直、拉動,觸發了房梁上的機關!那件奇門兵器——可能是某種繃緊到極致的高熱絲線,也可能是某種匯聚光熱的奇異鏡片,甚至可能是傳說中的‘火刃’——瞬間激發!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和熱量,橫掃而過!”
侯硯卿的手掌在沈萬金尸體倒臥位置的上方,做了一個無聲而凌厲的切割動作。
“嗤——”
仿佛能聽到那瞬間血肉焦灼、熔斷的聲音!
“高溫不僅瞬間斬斷了他的脖頸,” 侯硯卿的聲音冰冷徹骨,“更在同時將斷開的血管、皮肉組織瞬間灼焦、封死!這才造成了這‘無血斷頭’的詭異現場!而這根引線,也在機關觸發、完成致命切割的瞬間,被自身的力量或機關的反作用力崩斷!留下了這截致命的斷頭!”
他托著絲帕上的烏金斷線,如同托著揭開整個血腥謎團的第一把鑰匙。
“兇手根本不需要穿墻入室!他只需要知道這個機關的存在,知道如何利用這塊地毯的圖案設置‘扳機’,知道沈萬金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去打開那個金匣…他只需要在外面,等著聽那‘咔嚓’一聲就夠了!”
庫房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卻又嚴絲合縫的推論驚得說不出話來。利用地毯圖案藏匿致命機關?瞬間高熱切割的無血斷頭?這已非尋常謀殺,而是一場精心布置、充滿異域詭譎色彩的死亡藝術!
“所以,” 侯硯卿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庫房每一個角落,最終定格在門口面無人色的管家身上,“那金匣里原本裝的東西,就是沈萬金的催命符!也是兇手不惜動用如此奇門手段也要奪走的目標!”
他捏緊了手中的絲帕,那截烏金斷線冰冷刺骨。
“現在,該去問問沈大東家,這要命的‘賽波斯’珍寶,到底從何而來,又替誰招惹了這殺身之禍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寒意,“還有這地毯,這金匣,這機關…它們的來歷,就是揪出兇手的路標!”
華麗的波斯地毯,此刻在眾人眼中,不再是富貴的象征,而是一張吞噬生命的、布滿死亡陷阱的羅網。那金絲小匣散發的奇異冷香,也仿佛帶著血腥的甜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