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起漫天黃沙,將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昏黃。嗚咽的風聲如同萬鬼同哭,在戈壁嶙峋的怪石與干涸的河床間回蕩。一支由十數匹疲憊駱駝組成的商隊,如同沙漠中移動的枯骨,在能見度不足十步的沙暴中艱難跋涉。駝鈴喑啞,被風沙吞沒。
侯硯卿蜷縮在最后一匹駱駝的馱架旁,整個身體被一件骯臟發臭的羊毛氈毯緊緊包裹,只露出一雙深陷在眼窩里、卻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氈毯下,是遍布全身、新舊交疊的可怖傷痕。左臂的斷骨被簡陋的木板和布條固定,每一次駱駝的顛簸都帶來鉆心的劇痛,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上、脖頸、手背上,大片的灼傷雖已結痂,卻依舊猙獰扭曲,如同被烈火舔舐過的樹皮。最深的痛楚來自識海——那片強行催動后徹底黯淡、布滿裂痕的金色碎片,每一次微弱的悸動,都如同鈍刀在緩慢切割他的靈魂。
驪山那場血火逃亡,耗盡了他最后一絲生機。若非莫蘇德老人用生命炸開的血路,若非他憑著頑強的意志和識海碎片對“金鱗衛”同源氣息那最后一絲微弱的牽引,在茫茫驪山雪林中找到這支前往敦煌的胡商駝隊,并以近乎乞求的姿態換取一個“活死人”的席位,他早已化作驪山深處的一具無名枯骨。
駝隊的主人,一個名叫康祿山的粟特老胡商,收留他的原因很簡單——侯硯卿那雙即使在重傷垂死中依舊透著野獸般求生欲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威嚴的眼睛,讓走南闖北的老商人嗅到了一絲不尋常,也或許是冥冥中祆教血脈的微弱共鳴。他只是將侯硯卿當作一件特殊的、或許能在敦煌賣個好價錢的“貨物”,一個沉默的累贅。
“嗚——!”
前方的風沙中,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短促的號角!緊接著,是雜亂的駝鈴狂響、驚惶的胡語呼喊和利刃出鞘的鏗鏘聲!
“沙匪!是沙匪!”康祿山蒼老而驚恐的吼叫穿透風沙,“抄家伙!護住貨物!”
駝隊瞬間大亂!訓練有素的護衛們迅速拔出彎刀,將馱著貴重貨物的駱駝圍在中間,組成一個簡陋的圓陣。侯硯卿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猛地掀翻在地,傷口撞在堅硬的沙礫上,疼得他眼前發黑,幾乎窒息。
昏黃的沙幕被數道疾馳而來的黑影撕裂!十數騎剽悍的沙匪如同鬼魅般出現,他們頭裹骯臟的纏頭布,臉上蒙著防風沙的面巾,只露出狼一般兇狠貪婪的眼睛。手中的彎刀和馬刀閃爍著寒光,口中發出怪異的呼嘯,如同旋風般沖向駝隊!
“殺!一個不留!貨全要了!”為首的沙匪頭目身材異常魁梧,聲音如同破鑼,充滿了殘忍的興奮。
刀光乍起!血光迸現!雙方瞬間絞殺在一起!胡商護衛雖然悍勇,但人數劣勢,又在風沙中視線受阻,頓時陷入苦戰!慘叫聲、兵刃碰撞聲、駱駝的悲鳴聲混雜著風沙的怒號,奏響了一曲戈壁灘上殘酷的死亡樂章。
侯硯卿趴伏在沙地上,冰冷的沙粒灌入口鼻。他眼睜睜看著一名護衛被沙匪的馬刀削去了半邊腦袋,紅白之物濺落黃沙;看著康祿山揮舞著一柄鑲嵌寶石的短刀,絕望地刺向一名撲來的沙匪,卻被對方輕易格開,獰笑著舉起了屠刀……
他緊緊握著藏在破氈毯下的那柄豁口短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如同灌滿了鉛,連動一根手指都艱難無比。識海中的碎片沉寂如死,再也榨不出一絲力量。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難道……終究要葬身在這無名的沙海,與莫蘇德老人的犧牲一同化作塵埃?
就在康祿山即將身首異處的剎那——
“咻!咻!咻!”
三道極其尖銳、幾乎撕裂風沙的破空厲嘯,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審判之音,驟然響起!
聲音并非來自沙匪,也不是駝隊護衛!而是來自……側后方一處高聳的風蝕巖頂端!
三道烏光,快得只留下殘影!精準無比地穿透了那名舉刀欲砍康祿山的沙匪頭目、以及他身邊兩名最為兇悍的沙匪的咽喉!
“呃!”“嗬……”三名沙匪如同被瞬間抽走了骨頭,連慘叫都未能發出,便捂著噴濺血箭的咽喉,栽落馬下!
這突如其來的精準狙殺,如同神罰降臨!瞬間震懾了全場!無論是剩余的沙匪還是苦苦支撐的駝隊護衛,全都駭然停手,驚恐地望向那風蝕巖頂!
黃沙彌漫中,隱約可見巖頂立著幾道模糊的身影。為首一人身形挺拔,似乎并未蒙面,但風沙太大,看不清面容。他們手中持著造型奇特、閃著幽光的臂張勁弩。
“撤!快撤!”剩余的沙匪被這詭異恐怖的狙殺嚇破了膽,發一聲喊,如同驚弓之鳥,調轉馬頭,不顧一切地沖入茫茫風沙深處,瞬間消失不見。
駝隊護衛們驚魂未定,茫然四顧。康祿山癱坐在地,老臉煞白,大口喘著粗氣,看向風蝕巖頂的目光充滿了敬畏和疑惑。
侯硯卿的心卻沉到了谷底!那弩箭的破空聲,那精準冷酷到令人窒息的手法……是“黑鷂”!或者說,是和他同級別的皇家內衛“狴犴”精銳!皇帝的人!他們竟然一路追到了這里!方才出手,絕非救人,而是……滅口!防止沙匪無意中殺了他這個“皇帝欽點的獵物”!
果然,巖頂那幾道身影并未下來與駝隊接觸。為首之人只是冷冷地掃視了一眼下方混亂的駝隊和趴伏在地、如同死狗的侯硯卿,似乎確認了他的位置和狀態。隨即,幾人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風沙的鬼影,消失在高聳的巖壁之后。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陰影已然籠罩。內衛如同跗骨之蛆,無處不在。這茫茫沙海,竟也無處可逃!
駝隊在損失了數名護衛和幾匹駱駝后,草草掩埋了死者,帶著劫后余生的惶恐,繼續向敦煌方向蹣跚前行。風沙漸歇,慘白的日頭重新露頭,將戈壁灘烤得如同蒸籠。
傍晚時分,疲憊不堪的駝隊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第一個歇腳點——一處背靠巨大風蝕雅丹群的干涸河床。河床底部有前人挖掘的淺坑,蓄著渾濁的苦咸水。護衛們忙著卸貨、喂駱駝、取水。康祿山則帶著幾個心腹,在河床邊緣一處相對避風的沙窩里清點著剩余的貨物,臉色陰沉。
侯硯卿被隨意地丟在靠近雅丹陰影的沙地上,無人理會。他艱難地翻了個身,仰望著敦煌方向逐漸清晰起來的、如同巨獸匍匐般的暗紅色山巒輪廓。那里,就是莫高窟所在的三危山。識海中那片沉寂的碎片,在靠近這片土地時,似乎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悸動?如同沉睡的游子,感應到了故鄉的呼喚。
突然,一陣壓抑的驚呼和騷動從康祿山所在的沙窩傳來!
“老……老板!這……這箱子不對!”
侯硯卿艱難地側過頭望去。只見康祿山和幾個心腹圍著一個剛剛從駱駝背上卸下的、外表毫不起眼的樟木箱,臉色煞白。箱子已被打開,里面并非預想中的絲綢或香料,而是……散落著幾塊風干的、如同黑色樹皮般的詭異根莖!散發出一種極其濃烈、帶著辛辣腥氣的異香!
阿芙蓉膏!而且是未經提煉、純度極高的原株!
康祿山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他渾身顫抖,猛地撲到旁邊幾口同樣不起眼的箱子前,手忙腳亂地撬開!
一口箱子里,是滿滿當當、邊緣鋒利、淬著幽藍光澤的弩箭!與白天狙殺沙匪的弩箭形制一模一樣!
另一口箱子里,赫然是幾套折疊整齊、通體啞黑、胸口繡著狴犴獸首紋樣的……內衛勁裝!
“噗通!”康祿山一屁股癱坐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明白了!他的駝隊,被人利用了!成了運送致命違禁品和皇家內衛裝備的工具!這要是被查出來……誅九族都是輕的!
侯硯卿看著那熟悉的弩箭和狴犴紋飾,心頭一片冰冷。皇帝的觸手,早已伸向了西域!利用商隊夾帶私貨,運送違禁的阿芙蓉膏(或許是用來控制某些人?)和裝備內衛……其圖謀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沉悶如雷、卻又帶著奇異金屬震顫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眾人腳下的大地深處傳來!整個河床猛地一顫!沙礫如同沸騰般跳動!雅丹群上簌簌落下碎石!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地動驚得呆立當場!
巨響過后,是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緊接著,距離駝隊歇腳處不遠的一處巨大沙丘,如同被無形巨手從內部撕裂,猛地向下塌陷!流沙如同瀑布般傾瀉,瞬間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沙坑!
流沙停止傾瀉后,沙坑底部,在夕陽最后一點余暉的映照下,赫然露出了一角……刺目的金色!
那并非黃金的光澤,而是一種更加古老、更加神秘、仿佛承載著無盡歲月與信仰的暗金色!流沙覆蓋下,隱約可見一個巨大、方正、邊緣雕刻著繁復蛇形紋路的……金屬巨棺的一角!
**沙海金棺!**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神圣與不祥的古老氣息,伴隨著那暗金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巨獸蘇醒時的呼吸,瞬間彌漫了整個河床!侯硯卿識海中那片沉寂黯淡的金色碎片,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烈的震顫!一股強烈的、源自同根同源的悸動與渴望,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幾乎要沖破他殘破的軀殼!
沙海金棺現!佛窟蛇蹤隱!莫高窟的九層佛光之下,祆教圣蛇的秘密,西域古國的余燼,伴隨著這口突如其來的金棺,即將在這片沉寂千年的沙海之上,掀起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而皇帝的內衛、祆教的殘部、各方蟄伏的勢力,都將被卷入其中!侯硯卿這粒被風暴裹挾的塵埃,已然站在了漩渦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