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那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聲音在死寂的長明殿內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壓:
“門下:朕聞華清宮闕,驟起刀兵,驚擾圣駕,震動天聽。太子亨身膺監國,竟致宵小作亂于御苑,閹豎(指李輔國)跋扈于君前,幾釀滔天之禍!著即解除太子一切職司,暫居東宮,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出!一應叛逆首惡,無論官階,立誅九族!脅從者,嚴懲不貸!著高力士持朕手諭,節制華清宮內外諸軍,速平叛亂,肅清余孽!欽此!”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殿內所有人腦中炸響!
解除一切職司!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出!這幾乎等同于廢黜的前奏!更可怕的是,“閹豎跋扈于君前”這句!皇帝陛下……竟然知道了!知道了昨夜凝香閣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知道了李輔國的背叛和他李亨的狼狽!
李亨的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為死灰,身體晃了晃,若非旁邊內侍眼疾手快扶住,幾乎癱軟在地。他嘴唇哆嗦著,想要辯解,想要喊冤,想要質問這消息如何能如此之快傳入深宮……但在高力士那冰冷如刀、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視下,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一聲絕望而嘶啞的嗚咽。完了!全完了!父皇震怒,天威難測!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在父皇眼中,已然成了無能、失察、乃至縱容奸佞的罪證!
高力士面無表情地將圣旨合攏,遞到李亨面前:“太子殿下,接旨吧。”
李亨如同木偶般,顫抖著伸出雙手,接過那卷重逾千鈞的明黃綾錦。指尖觸及那冰涼的綢面,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縮。
“高……高公公……”李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最后的掙扎,“父皇……父皇他……可知昨夜……”
“陛下自有圣斷。”高力士打斷他,聲音毫無波瀾,“陛下口諭:昨夜之事,無論真相如何,太子身為儲君,使御苑蒙塵,使君父受驚,便是大不敬!便是失職!念你受驚,暫不深究,好自為之!” 話語冰冷,徹底堵死了李亨任何辯解的余地。皇帝要的不是真相,是穩定!是東宮不再生亂的保證!為此,犧牲一個剛剛經歷背叛驚魂的太子,也在所不惜!
高力士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李亨,轉身,目光如電掃向殿內噤若寒蟬的將領和幕僚:“傳陛下口諭!華清宮內外諸軍,即刻聽咱家號令!叛逆首惡,立誅九族!敢有抗命者,同罪!”
“遵命!”殿內眾人齊聲應諾,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惶恐。有了皇帝手諭和高力士坐鎮,平叛便有了主心骨,也意味著……太子徹底失勢了!
高力士不再停留,帶著千牛衛,大步流星地走出長明殿,直奔那火光沖天、殺聲震天的戰場核心。他手中那卷明黃圣旨,如同無形的定海神針,所到之處,混亂的軍心迅速被強行壓制、整合。原本猶豫觀望的金吾衛、龍武衛迅速投入戰斗,對負隅頑抗的李輔國余黨展開了冷酷無情的絞殺!
華清宮的叛亂之火,在皇帝絕對權威的碾壓下,迅速被撲滅。然而,另一股無形的風暴,卻隨著驪山清晨的寒風,悄然席卷了整座長安城!
當第一縷天光艱難地刺破長安城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時,這座剛剛從沉睡中蘇醒的煌煌帝都,已然陷入了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沸騰之中!
“聽說了嗎?華清宮炸鍋了!血流成河啊!”
“何止!太子被廢了!陛下親自下的旨!”
“真的假的?因為啥啊?”
“還能因為啥?李輔國!那個東宮大總管!他娘的竟然是祆教的大叛徒!當年出賣同門,害死了一整支什么圣教護衛隊!還偷了人家的圣物!昨晚上刺殺太子,被當場格殺!”
“嘶——我的天爺!祆教?圣物?這……這都哪跟哪啊?”
“千真萬確!宮里傳出來的!聽說……還有鐵證!一份血寫的什么罪證錄!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李輔國那個閹狗,本名叫沙普爾!當年就是他把那圣物獻給武惠妃才發的家!”
“武惠妃?!我的娘誒!這都扯到先帝時候了?”
“還有更邪乎的!聽說殺李輔國、救下太子的,是個神人!眉心能放金光!是那圣物選中的什么‘守護者’!”
“金光?守護者?這……這莫不是神仙下凡了?”
“誰知道呢!反正現在東宮被圍了!太子被關起來了!李輔國全家……不,九族!都被抓了!菜市口怕是要血流成河嘍!”
“嘖嘖嘖……這長安城的天,說變就變啊……”
流言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以驚人的速度在坊市街頭、茶肆酒樓、深宅大院中瘋狂傳播、發酵、扭曲。每一個細節都被添油加醋,越傳越離奇,越傳越驚悚。太子失勢、李輔國叛教弒主、祆教圣物、眉心放金光的守護者……這些關鍵詞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冷水,瞬間引爆了長安城積壓已久的、對宮廷秘辛的狂熱窺探欲和對未知神異的恐懼!
平康坊,醉月樓。
往日鶯歌燕舞的銷金窟,此刻一片死寂。綠腰倚在二樓的雕花欄桿上,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死死絞著帕子,臉色蒼白如紙。樓下大堂,幾個平日與她不對付的樂伎正聚在一起,壓低了聲音,眼神卻不斷瞟向樓上,充滿了幸災樂禍。
“聽說了嗎?霓裳娘子……她死得冤啊!”
“可不是嘛!現在都傳開了!她手里攥著李輔國那惡賊的把柄!就是那個什么圣物的秘密!這才被滅口的!”
“那盞牡丹燈……燒得那么邪門……保不齊就是那惡賊搞的鬼!”
“噓!小聲點!沒看見綠腰那臉色?她可是楊侍郎舅老爺的人,那舅老爺……跟李輔國走得近著呢……”
“怕什么!李輔國都死了!九族都要誅了!楊侍郎?哼!這會兒怕是在家急著撇清關系呢!”
綠腰聽著樓下飄來的只言片語,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想起霓裳臨死前那復雜的眼神,想起自己因嫉妒而說過的刻薄話……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猛地轉身,跌跌撞撞沖回自己的房間,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細軟。這長安城,不能再待了!
西市,“金鱗閣”緊閉的門板后。
莫蘇德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黑暗中。他身上的粗布短褐沾滿了泥污和夜露,懷中的油布包裹依舊緊貼著胸口,冰冷而沉重。他聽到了外面街市上洶涌的流言浪潮,聽到了李輔國伏誅、太子被禁、九族下獄的消息。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溝壑縱橫的老臉。二十年了!父親!兄弟們!你們看到了嗎?那叛徒……終于得到了報應!他的名字,他的罪惡,被釘在了恥辱柱上!他的血,將洗刷圣教蒙受的污名!雖然……這代價,是東宮動蕩,是無數人頭落地……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墻角,移開一個不起眼的舊木箱。箱子下,是一個隱秘的地窖入口。他抱著油布包裹,如同抱著最后的希望和使命,一步步走下黑暗的臺階。
長安城的驚濤駭浪,才剛剛掀起第一道巨瀾。而侯硯卿用命換來的那份血證,正被無數雙看不見的手瘋狂搜尋。風暴眼中,驪山深處的小屋里,重傷的青年依舊在生死線上掙扎。他識海中那片黯淡的金色碎片,在劇烈的痛楚中,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遙遠而強大的、充滿惡意與貪婪的窺探,正從皇城最深處,如同無形的觸手,悄然蔓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