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絕對的、帶著濃重土腥與腐朽氣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膠質,包裹著侯硯卿的每一寸肌膚。密道狹窄,僅容佝僂前行,腳下是濕滑冰冷的泥濘,頭頂不時有冰冷的滲水滴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陳年霉菌的味道,每一次左肩的輕微動作都牽扯出鉆心的劇痛。
他只能憑借指尖觸摸著粗糙冰冷的石壁,憑借對方向模糊的記憶,在絕對的黑暗中摸索前行。腦海中反復烙印著那張東宮草圖,“靜”院(思過軒)的位置如同黑暗中的燈塔。這條密道,是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更絕望的深淵。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并非出口的陽光,而是某種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跳動的冷光!
侯硯卿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光亮漸近,空氣也變得渾濁起來,混雜著劣質燈油、腐爛食物、汗臭、牲畜糞便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地下世界的復雜氣息。人聲,壓抑的、帶著各種古怪口音的人聲,如同無數細小的蟲子,嗡嗡地從光亮處傳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眼前景象,饒是見慣風浪的侯硯卿,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一處巨大的、難以想象的地下空間!高聳的天然巖洞穹頂被人工開鑿拓展,無數粗大的石柱支撐著。巖壁上,人工開鑿出層層疊疊、如同蜂巢般的洞窟和簡陋平臺。無數條狹窄、骯臟、泥濘的巷道如同蛛網般縱橫交錯。巷道兩旁,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鋪:售賣銹蝕刀劍、來歷不明古董的;掛著風干獸肉、散發著異味的;擺著顏色詭異藥草、瓶瓶罐罐的;甚至還有公然展示著枷鎖、皮鞭等刑具的…光線來源是巷壁上懸掛的、燃燒著劣質油脂、冒著滾滾黑煙的“鬼燈”,以及攤位上搖曳的、綠熒石打磨的詭異燈籠,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光怪陸離,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長安鬼市!西市地下那龐大、混亂、法外之地的暗面!
這條東宮密道,竟然直通鬼市深處!
侯硯卿心中念頭飛轉。鬼市魚龍混雜,三教九流,是絕佳的藏身和遁走之地,但也步步殺機!他必須盡快確定方位,找到通往“靜”院(思過軒)的可能路徑,或者…找到能助他脫困的力量!
他撕下內襯一角,草草包扎了左肩傷口,盡量掩去血跡。然后,將身上的深青色外袍脫下反穿,露出里面不起眼的灰褐色夾里,又從地上抹了些污泥涂在臉上、手上,讓自己看起來如同一個落魄的、混跡鬼市的浪蕩子。這才深吸一口氣,忍著傷痛,低著頭,匯入了鬼市如同潮水般涌動的人流之中。
各種刺鼻的氣味混雜著喧囂撲面而來。胡商的叫賣,浪蕩子的調笑,賭徒的嘶吼,暗處交易的竊竊私語,甚至還有壓抑的哭泣和痛苦的**…構成了一曲混亂而絕望的地下交響。侯硯卿目光銳利,如同鷹隼般掃過兩側的攤鋪和行人的面孔,尋找著可能的線索或…熟悉的身影。
突然,他的腳步猛地一頓!目光死死鎖定在前方不遠處一個售賣“西域奇藥”的攤位上!攤主是個裹著頭巾、只露出一雙狡黠眼睛的波斯人。他面前攤開的獸皮上,赫然擺放著幾個小小的水晶瓶!瓶內盛放著深褐色的粉末!那顏色,那質地,與金匣中的“阿勃參”異香粉末,何其相似!
侯硯卿的心瞬間沉了下去!安祿山的手,已經伸到了鬼市!在兜售這種致命的毒物!
他強壓怒火,不動聲色地靠近。就在此時,旁邊一條陰暗的岔巷里,猛地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夾雜著拳腳擊打在**上的悶響和一個熟悉的、帶著驚恐的嗚咽聲!
那聲音…雖然嘶啞變形,但侯硯卿絕不會聽錯——是那個粟特博士!
他怎么會在這里?!不是在東宮“思過軒”嗎?!
侯硯卿瞳孔驟縮,如同鬼魅般閃身掠入那條岔巷!
巷內更加昏暗污穢。幾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穿著統一黑色勁裝的漢子,正將一個瘦弱的身影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壁上毆打!那人衣衫破爛,鼻青臉腫,嘴角淌血,正是鴻臚寺的粟特博士!他眼神渙散,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著:“癸巳…狼神…東宮…放了我…放了我…”
“媽的!晦氣!瘋瘋癲癲的,還敢偷老子的錢袋!”一個領頭模樣的刀疤臉壯漢罵罵咧咧,又是一記兇狠的耳光抽在博士臉上!
“大哥,這瘋子嘴里念叨的東西…聽著有點邪乎啊?”旁邊一個嘍啰有些不安地低聲道。
“邪乎個屁!裝神弄鬼!打!打到他吐出來!”刀疤臉獰笑著,舉起缽大的拳頭,就要朝博士的太陽穴砸下!
就在拳頭即將落下的剎那!
一道烏光,如同暗夜中無聲的毒蛇,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從刀疤臉壯漢的頸側閃電般掠過!
刀疤臉的動作瞬間僵住!臉上的獰笑凝固!他難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脖子,一道細如發絲的紅線迅速浮現、擴大!溫熱的液體噴涌而出!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龐大的身軀便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轟然倒地!鮮血在骯臟的泥地上迅速洇開。
“誰?!”剩余幾個黑衣漢子驚駭欲絕,猛地回頭!
只見巷口昏暗的綠熒石燈光下,一個臉上涂著污泥、看不清面容的灰衣人如同鬼魅般立在那里。右手垂在身側,指尖似乎夾著什么細小的、閃著幽光的東西。正是侯硯卿!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一個嘍啰色厲內荏地吼了一聲,拔刀便砍!
侯硯卿眼神冰冷如萬年寒冰。他身形不動,手腕只是極其輕微地一抖!
“嗤!嗤!嗤!”
三道微不可聞的破空之聲!沖在最前面的三個黑衣漢子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前沖之勢戛然而止!咽喉處各多了一個細小的血洞!鮮血如同箭矢般飆射而出!三人瞪大著驚恐絕望的眼睛,捂著脖子,嗬嗬作響地軟倒在地!
剩余兩個嘍啰魂飛魄散!哪里還敢上前,怪叫一聲,轉身便欲逃竄!
侯硯卿豈容他們逃脫!腳尖一點地面,身形如離弦之箭,瞬間欺近!右手并指如劍,帶著凌厲的勁風,閃電般點向兩人后心大穴!
“噗!噗!”
兩聲悶響,如同重物墜地。兩個嘍啰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撲倒在地,昏死過去。
轉瞬之間,五名兇悍的打手,一死四傷(廢)!
侯硯卿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體,一步跨到被按在墻上、瑟瑟發抖、眼神渙散的博士面前。
“博士!看著我!”侯硯卿沉聲低喝,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力量,直刺博士混亂的神志。
博士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侯硯卿沾滿污泥的臉上,茫然了片刻,突然,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極度的恐懼:“侯…侯大人?!是你?!快走!快走!他們…他們追來了!東宮…太子…狼神…他們要殺你!殺我!”他語無倫次,身體抖如篩糠。
“誰把你弄到這里來的?”侯硯卿抓住博士的肩膀,沉聲問道,眼神銳利如刀。
“是…是東宮衛率…一個姓王的…校尉…他說…說奉太子命…送我出宮…結果…結果把我打暈…扔到了這里…說…說讓我自生自滅…被鬼市的人弄死…就…就干凈了…”博士聲音顫抖,充滿了絕望。
殺人滅口!借刀殺人!太子好狠毒的手段!侯硯卿胸中怒火翻騰!為了掩蓋秘密,竟不惜將無辜的博士投入這吃人的鬼市!
“跟我走!”侯硯卿不再猶豫,一把拉起博士。此地不宜久留!剛才的打斗雖然短暫,但血腥味很快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然而,就在他轉身欲走的剎那!
“嗖!嗖!嗖!”
數點寒星帶著凄厲的破空之聲,從巷口兩側的陰影中激 射而出!角度刁鉆,覆蓋了他所有閃避的空間!是淬毒的弩箭!
有人埋伏!而且早就盯上了這里!
侯硯卿瞳孔驟縮!他猛地將博士推向旁邊一個傾倒的破籮筐后!同時身體如同鬼魅般向后急仰,腰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
“篤!篤!篤!”三支弩箭深深釘入他身后的石壁,箭尾兀自顫抖!
第四支!卻如同跗骨之蛆,直射他因后仰而暴露的咽喉!
生死一線!侯硯卿右手閃電般探出,兩根手指在間不容發之際,精準無比地夾住了那支毒箭的箭桿!箭鏃距離他的喉結,不足一寸!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籠罩!
然而,就在他夾住毒箭的瞬間,一股強烈到無法抵抗的麻痹感,順著箭桿猛地竄上他的手臂!箭上淬的不是見血封喉的劇毒,而是強效的麻痹藥物!
右臂瞬間失去知覺!軟劍脫手掉落!半邊身體也開始麻木!
巷口陰影中,數道矯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撲出!動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短刃寒光閃閃,直取侯硯卿要害!赫然是東宮“曳落河”的搏殺路數!太子的人!竟然追到了鬼市!或者說…一直在此守株待兔!
侯硯卿心中一片冰冷!完了!右臂麻痹,左肩重傷未愈,身陷重圍!
就在這千鈞一發、萬念俱灰之際!
“嗷——!”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尖嘯,猛地從侯硯卿身后響起!是那個一直蜷縮在破籮筐后、瑟瑟發抖的粟特博士!
只見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雙目赤紅,如同瘋魔!手中緊緊攥著一把不知從哪里摸到的、銹跡斑斑的斷刃!他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污泥和血跡,扭曲如同惡鬼!他死死盯著那些撲來的“曳落河”殺手,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癸巳!狼神!殺!殺光你們!殺——!”
他竟如同撲火的飛蛾,揮舞著銹蝕的斷刃,不管不顧地、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朝著最近的一名“曳落河”殺手猛撲過去!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自殺式攻擊,讓那名殺手動作不由得一滯!就是這萬分之一秒的遲滯!
侯硯卿眼中精光爆射!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怒意壓過了麻痹!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麻痹的右臂無法用力,但左手還在!他左手閃電般從腰間皮囊中摸出最后幾枚邊緣鋒利的銅錢,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朝著撲來的殺手面門激?射而去!同時,身體借著后仰之勢,猛地向后翻滾,撞入旁邊一個堆滿破爛布匹的攤子!
“噗噗噗!”銅錢射入人體!慘叫聲響起!
“嗤啦!”博士的斷刃也劃開了殺手的皮甲,帶出一溜血花!
破爛布匹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將翻滾的侯硯卿掩埋!
混亂!極致的混亂!殺手的怒吼,博士瘋狂的嘶嚎,布匹倒塌的聲響,以及周圍被驚動鬼市人群發出的驚恐尖叫…瞬間在狹窄的巷道內炸開!
“先殺那個瘋子!”殺手頭目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
“呃啊——!”緊接著是博士凄厲到極致的慘叫!顯然已被殺手擊中!
被破爛布匹掩埋的侯硯卿,只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博士!那個無辜的、被卷入漩渦的博士!他最后用瘋狂為自己爭取了一線生機!
他強忍著麻痹和傷痛,在散發著霉味的布匹下艱難地扒開一條縫隙。透過縫隙,他看到了讓他目眥盡裂的一幕:兩名“曳落河”殺手正將染血的短刃從博士抽搐的身體中拔出!博士倒在血泊中,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污穢的巖洞頂,口中似乎還在無聲地囁嚅著“癸巳…青天…”
而另外三名殺手,正殺氣騰騰地朝著他藏身的布堆撲來!
就在這絕望的瞬間!
“嗚——嗚——嗚——!!!”
一陣低沉、渾厚、穿透力極強、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號角聲,猛地從鬼市穹頂的某個方向傳來!這號角聲極其獨特,帶著一種蒼涼、肅殺、令人靈魂戰栗的氣息!
整個喧鬧混亂的鬼市,在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中,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的叫賣聲、爭吵聲、調笑聲…全部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驚疑不定地望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臉上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就連那幾個撲向侯硯卿的“曳落河”殺手,也猛地停下了腳步,臉上血色盡褪,眼中露出了如同見到天敵般的極度驚駭!
“狼…狼神號角?!”殺手頭目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范陽…范陽的緊急召集令?!怎么會…在長安?!”
范陽?!狼神號角?!緊急召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