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老栓！

他原本縮在人群后面看熱鬧，聽到“每月補貼五毛錢和十個公分”時，那渾濁的小眼睛“噌”地就亮了！五塊錢！那可是實實在在的錢！夠他打多少劣質散酒了？夠他偷偷去鎮(zhèn)上多少次……咳咳！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倉庫里那群灰頭土臉的知青身上掃來掃去。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壯的瘦的……當他的目光掃到角落里裹著破被子…還在微微發(fā)抖…臉上帶著擦傷，眼鏡只剩一個框的沈默時，林老栓的嘴角咧開了。

就是他了！

這小子，昨天就聽人嚼舌頭根子說前些日子被林晚那個野丫頭從山上救下來了，看著就弱不禁風，白凈臉皮，一看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書生！這種小白臉最好拿捏！而且……林老栓的小眼睛滴溜溜轉，這小子看著就膽小怕事，話都說不利索，住進他家，還不是由著他林老栓搓扁揉圓？

說不定還能讓他幫著干點輕省活計……反正看起來好欺負！

林老栓越想越美…

只見他臉上堆著急不可耐的笑容，高舉著手臂，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沖著臺階上的大隊長就喊：

“趙隊長！趙隊長！我家！我家接收！我家地方寬裕！接收一個！就那個……那個戴眼鏡的！姓沈的小伙子！我看他就挺好！老實！有文化！”

他一邊喊，一邊還使勁往沈默站著的方向指。

林老栓？

主動接收知青？

還點名要那個戴眼鏡的沈默？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他昨晚喝假酒喝到現在還沒醒？

沈默站在幾個同樣狼狽的知青中間，鼻梁上那副用細繩綁著的黑框眼鏡在寒風里顯得格外單薄。他看起來比其他人更瘦弱些，臉色蒼白，嘴唇凍得發(fā)紫。聽到林老栓的喊聲，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激動揮舞手臂的林老栓，隨即又狀似無意地掠過人群外圍那個穿著破舊棉襖、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刀的小姑娘——林晚。

他的眼神在林晚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

趙有田也愣住了，顯然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會是林老栓這個出了名的賭鬼加窩里橫。

他皺著眉，拿著喇叭確認：

“林老栓？你說你家接收？接收沈默同志？”

他特意強調了“你家”兩個字，目光卻下意識地飄向林晚的方向。

誰不知道林家現在真正當家做主的是那個力氣大、主意正的丫頭？

“對對對！就是我家！接收沈同志！”林老栓生怕被搶了似的，擠到最前面，拍著胸脯保證，“趙隊長放心！我家柴房……呃，我家有地方！保證讓沈同志住得舒坦！絕不虧待知識青年！”

他眼睛放光，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五毛錢！十個工分！一個月！這夠他偷偷打多少劣酒了？至于住柴房？那破地方反正空著也是空著！這小白臉看著就弱不禁風，肯定吃不了多少糧食！劃算！太劃算了！

他的聲音很大，倉庫里的人都聽到了。

大隊干部正焦頭爛額，急著安置人員。

林老栓是主動要求，又是本村社員，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在本子上記下了：“沈默——安置林老栓家。”

林老栓喜滋滋地搓著手，仿佛已經拿到了錢，走到沈默面前，努力擠出一點“和藹”：“小沈知青，走！跟叔回家！以后就在叔家安心住著！”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黃鼠狼給雞拜年。

林晚站在人群后面，風雪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看著林老栓那副仿佛撿到金元寶的嘴臉，

她太了解林老栓了。

他主動攬事，只可能有一個原因——有利可圖，而且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眼前小利！

至于后果？他根本不會想！

而這個沈默……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剛才那轉瞬即逝投向自己的目光。平靜？探究？還是別的什么？她說不清，但前世孤兒院練就的直覺在瘋狂預警——這個人，絕對不像他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麻煩！

巨大的麻煩！

林老栓這個蠢貨，為了那點蠅頭小利，親手把一個不知底細的麻煩引進了家門！

林晚的拳頭在破棉襖袖子里悄然握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看著林老栓已經擠到大隊會計面前，迫不及待地要登記按手印，看著那個沈默也順從地跟著走了過去……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警惕。

家？這個破敗的院子從來就不是她的家。

但這里有她要守護的人——哥哥林朝陽。

現在，平靜被打破了。

不管這個沈默是什么來路，不管林老栓打的什么蠢主意，只要他敢威脅到哥哥……

林晚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而危險。

她會讓對方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

現在她知道，此刻硬頂沒用。

她幾步走過去，擋在了沈默和林老栓之間，目光冰冷地掃過她那個渣爹，然后轉向沈默，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沈知青，走吧。我爹‘請’你回家。”

她刻意加重了“請”字，然后盯著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帶著警告意味地說道：

“記住，我們家，規(guī)矩大。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尤其——離我哥遠點。聽明白了嗎？”

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村姑，充滿了保護領地的警惕和壓迫感。

沈默被她看得心頭一凜，抱著破布袋的手緊了緊，下意識地用力點頭：“明……明白了！林姑娘！”聲音還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林老栓被林晚那眼神和語氣弄得有點不自在，嘟囔了一句：“死丫頭，瞎說啥呢！”但想到即將到手的補助，又壓下了那點不快，催促道：“行了行了，趕緊走，凍死了！”

風雪似乎更大了，呼嘯著卷過人群。

沈默抱著自己的破布袋，跟著林晚和林老栓進了林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

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潮濕的霉味和劣質燒酒的刺鼻氣息。屋內昏暗，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映出幾張模糊的臉——林朝陽坐在灶臺邊，手里攥著一根柴棍，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客人”。

林老栓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搓著手，臉上堆滿假笑：“小沈知青啊，來來來，坐！別客氣！以后這就是你家！”

他熱情得過分，甚至親自給沈默倒了碗熱水（其實是林晚剛燒的），然后眼睛滴溜溜地往沈默的布袋上瞟：“你這……行李不多啊？”

沈默局促地接過碗，低聲道謝：“謝、謝謝林叔……我東西少，就幾本書和換洗衣裳……”

林老栓“哦”了一聲，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沒事沒事！知青嘛，艱苦樸素是應該的！對了，大隊說了，安置知青有補助……”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眼神暗示性地盯著沈默。

沈默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是…是的，大隊說了，補助是給接收家庭的……”

林老栓滿意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哎呀，小沈知青就是懂事！你放心，叔不會虧待你！你看啊，咱家條件雖然差點，但絕對比知青點暖和！就是……”

他搓了搓手指，壓低聲音：“這補助啊，得先交給我，我去大隊領，省得你跑來跑去麻煩……”

沈默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林晚已經冷笑一聲：“爹，大隊說了，補助是直接發(fā)給知青，再由知青交給接收家庭，免得有人‘弄錯’。”

林老栓臉色一僵，瞪了林晚一眼：“死丫頭，你懂個屁！我是怕小沈知青不熟悉流程！”

沈默仿佛這才明白過來，林老栓是想直接截胡他的補助款！他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布袋，結結巴巴道：“林…林叔，大隊確實說了……補助得我自己領……”

林老栓臉上的笑容瞬間冷了下來，眼神陰鷙地盯了沈默一眼，但很快又擠出一絲假笑：“行行行，你領就你領，反正最后都是給家里用嘛！”

說完，他轉身往炕上一躺，嘴里還嘟囔著：“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

第二天一早，沈默剛起床。

林老栓就“熱情”地招呼他：“小沈啊，來，幫叔把院子里的雪掃了！”

沈默一愣：“掃雪？”

林老栓理直氣壯：“對啊！你住這兒，總得干點活兒吧？總不能白吃白住！”

沈默張了張嘴，想反駁“大隊說了知青不用干額外農活”，但看著林老栓那副“你敢拒絕試試”的表情，還是默默拿起了掃帚。

結果，他剛掃了兩下，林老栓又“貼心”地提醒：“哎，小沈啊，你這掃得不行啊，得用力！你看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得多鍛煉！”

沈默：“……”

林晚從屋里出來，看到這一幕，眼神一冷，直接走過去奪過掃帚：“爹，沈知青是來住的，不是來當長工的。”

林老栓瞪眼：“咋的？他住這兒，干點活兒咋了？”

林晚冷笑：“行啊，那我去跟大隊長說，看看知青是不是該給你家當免費勞力。”

林老栓一聽要鬧到大隊，立刻慫了，悻悻道：“行行行，就你事多！”

對林朝陽來說：

沈默總是會對著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然后放慢口型，清晰地問他：“朝陽同志，需要幫忙嗎？”或者指著地上的字，認真地教他新的筆畫。每次他雖然只能發(fā)出模糊的音節(jié)回應，但那種被平等對待被溫和關懷的感覺，是他過去十幾年人生中從未在外人身上體會過的…

他對這個“房客”的好感與日俱增。

但林老栓可沒打算放棄。

中午吃飯時，林老栓“特意”給沈默盛了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粥，笑瞇瞇地說：“小沈啊，咱家條件差，你將就著吃啊！”

沈默看著碗里幾乎沒幾粒米的“粥”，又看了看林晚和林朝陽碗里實實在在的雜糧餅，心里明白了——

這是故意克扣他的口糧！

林晚直接把自己的餅掰了一半，塞給沈默：“吃。”

林老栓頓時急了：“死丫頭！你干啥？咱家糧食本來就不夠！”

林晚冷冷道：“大隊說了，沈知青的口糧是隊里給的，你克扣他的飯，是想貪他的糧票？”

林老栓被戳穿，惱羞成怒：

“放屁！我這是節(jié)省！”

林晚懶得理他，直接對沈默說：“以后你的飯，我給你盛。”

沈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頭默默吃了起來。

林老栓氣得直哼哼，但一時半會兒也拿林晚沒辦法。

晚上，沈默縮在炕角，借著微弱的油燈光翻看自己的書。林老栓湊過來，假惺惺地問：“小沈啊，看啥呢？”

沈默合上書：“《赤腳醫(yī)生手冊》，學、學點醫(yī)術……”

林老栓眼珠一轉，突然笑了：“哎喲，這可是好東西！咱村缺醫(yī)少藥的，你會點醫(yī)術，那可是大本事！這樣，明天你去給村里人看看病，收點診金，補貼家用！”

沈默嚇了一跳：“我、我還不會……”

林老栓一拍大腿：“怕啥！反正村里人也沒見過世面，你隨便糊弄兩下就行！”

沈默臉色變了：“這、這不行！會害人的！”

林老栓不耐煩地擺手：“死腦筋！有錢不賺！”

林晚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直接推門進來，冷聲道：“爹，你是想讓沈知青當江湖騙子，然后被大隊抓去批斗？”

林老栓一噎，悻悻地閉嘴了。

沈默松了口氣，偷偷看了林晚一眼，心里默默記下——

這個家里，只有林晚是靠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