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的天際線便泛起了魚肚白,很快又被低垂的云層染上污濁的青灰。空氣沉甸甸的,吸進肺里,帶著一種濃稠的濕意,像是永遠擰不干的舊毛巾。遠處的體育場,口號聲破開凝滯的空氣:“一!二!三!四!”,短促、密集,帶著年輕人獨有的、未經世事打磨的蓬勃活力。街角,一溜剛支起不久的早點攤子熱鬧起來,蒸籠揭開,雪白的蒸汽裹挾著濃重的肉香、面香、油脂的焦香轟然炸開,猛烈地沖擊著每個行人的嗅覺。車流開始匯聚,引擎的轟鳴夾雜著尖銳的喇叭聲,在凝滯的濕空氣中悶悶地撞蕩。
裴凡生穿過生物研究院主樓清晨略顯稀疏的人流。淺藍條紋的牛津紡襯衫熨帖地系到最上面一粒扣子,深灰色的卡其布褲子線條筆直,一手提著那個半舊的黑色公文包。他的步速均勻,神情是量好的平靜,像一枚融入水流的石子。
一樓門禁冰冷的閘機無聲旋轉。刷臉,識別通過。
三樓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打開辦公室橡木門鎖,房間里似乎連空氣都是凝固的。他將公文包放在擦拭干凈的桌面上,按下電腦開機鍵。屏幕亮起幽藍的光。
電子日程列表靜靜地顯示著:
[上午 10:00]:基礎微生物學原理 - 授課 - 二教301
[下午 15:30]:地質院李副院長 - 項目申報進度匯報(地點:生科院三層小會議室)
[傍晚前]:完成EDC“磐石”小組第一期周邊社區輿情周報(概要版) - 內部提交
每一個時間節點,都指向一份偽裝。他拉開座椅坐下,開始處理那份《蜀中盆地淺層地下水微生物多樣性及其與城市供水水質指標關聯性初步研究》的申報書。項目名稱精準而冗長,目標含糊不清,研究手段是教科書式的標準流程——采樣、擴增子測序、多樣性分析、相關性建模、得出結論,為水資源管理部門提供“基礎性科學參考依據”。每一個字都安全得如同無菌室里的培養皿。
做完這一切,時間尚早。他起身走到窗前。百葉簾被他輕輕撥開一道縫隙。明亮的光線瞬間涌入,落在他覆在冰涼玻璃的手背上。窗外,高大的香樟樹冠如一片片濃綠的厚毯,遮蔽著下方抱著書本奔走的身影。籃球場上的跳躍輪廓清晰可見。一種屬于象牙塔的、帶著書卷氣的寧靜活力流淌其間。陽光很亮,卻沒有溫度。
他端起桌角那杯冷掉的速溶咖啡,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滑過喉嚨,像一顆生銹的釘子。目光投向校園深處,那幾幢裝備著高級進口設備的實驗樓在晨曦中反射著冷漠的光澤。深淵沉睡在兩千米之下,而這里,平靜得如同精心打造的玻璃罩。
幾百米外,大學西區體育館力量訓練區。
汗珠沿著緊繃的肌肉輪廓滾落,砸在墊布上,留下深色的印記。王飛翔沉默地將一個巨大的杠鈴從肩上穩穩托起。只穿一件已被汗水浸透大半的黑色無袖背心,露出虬結的背肌與肩胛輪廓。每一次杠鈴桿下落,肩胛骨下方偏右的位置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扯痛,像一條燒紅的金屬絲嵌在肉里緩慢切割。舊傷——被崩飛的裝甲碎片帶著腐蝕性粘液留下的烙印。但他下蹲、爆發、推起、鎖死,每一個動作精準得如同精密的工業機器。
杠鈴片撞擊發出沉悶的、節奏鮮明的聲響。訓練區角落里幾個晨跑后拉伸的體育生忍不住朝這邊看,目光里帶著驚異和不易察覺的畏懼。他眼神的余光掃過寬闊窗洞外通往主校區的道路、遠處高層建筑的輪廓、以及體育館沉重的側門。評估路徑通暢、制高點無新增觀察設備、人員構成無異常重復特征。
汗水刺痛眼角。
他將杠鈴穩當放回深蹲架。走到墻邊,拎起一瓶寫著“耐力源泉”幾個通用字的藍色功能飲料,擰開灌了幾口。冰冷的液體沖刷過喉嚨,壓制住內腑深處翻騰的灼熱。他抬手用力按壓揉捏著右側肩胛下方緊繃痙攣的肌肉條索。那痛楚頑固地盤踞著,如同鉆探坑深處永不消散的回聲。完成最后一組器械下拉,王飛翔用毛巾用力擦去臉上和脖頸的汗水,瞥了一眼腕表。時間流過。
藍灣苑十七樓。
厚重的深咖色窗紗將室外的陽光過濾成一片暖昧的灰色朦朧。空間里只有設備風扇發出的低沉嗡鳴。
王飛翔無聲地走進客廳,赤腳踏在冰涼的地板上。監控墻上,數個分格畫面正進行著緩慢而規律的輪播:第十七層走廊盡頭清潔工模糊的背影;地下停車場入口閘桿抬起放下一輛紅色SUV;空無一人的電梯轎廂內部反光壁映出頂部燈管的光暈;樓下大堂前臺年輕女接待員整理著幾份快遞……
他的視線在畫面間快速輪轉,最終停留在角落里一個靜止的分屏上。那個畫面信號似乎來自極遠處,分辨率很低,充斥著雪花噪點。畫面中心,一片巨大、模糊、在夜色中更顯濃重的山體輪廓下,一扇冰冷、厚重、在夜視鏡頭下泛著死寂灰白色的垂直閘門靜靜矗立。那是蜀中基地深井最后的物理屏障——“鐵幕”。閘門表面中心幾個微小的藍色光點恒定地亮著,微弱地標示著核心能量屏障正常運轉的微光。
其他一切死寂。沒有異動,沒有波動。閘門上方自動刷新的時間戳停留在 [監控連接正常 - 最后數據更新: 03:17:04 前]。
王飛翔拿起桌上的平板,喚醒,登錄界面閃過幾個無法識別的符號。“零識”平臺簡潔的核心界面無聲展開。
片刻后,一封被特殊標記為黃級機密的EDC內部通信文件出現在他的臨時賬戶消息盒頂端。標題冷硬:《“磐石”單元臨時權限調整與職責通告》。他點開。
裴凡生剛結束二教的課。樓道里,光線被窗框切割成斜長的光帶落在光潔的地磚上。他貼在耳后的加密通訊終端發出只有佩戴者能感知的微弱震動。
點開。屏幕上彈出簡短的指令:
【核心狀態:編入“磐石”小組】
【權限限制:I - 日常監測 / II - 緊急報警】
【行動提案提交路徑:待 “磐巖”審核通道開啟】
【本地接洽標識:“紅杉”】
【原始調查線索優先級重評估:C(非優先響應)】
【執行確認:裴/PFS01,王/WFX01】
指令下方附著兩行加密字符,標識著一個通訊節點代碼。
每一個詞匯都是一塊冰冷的磚石,無聲地砌成壁壘。裴凡生的手指懸在半空,視野在短暫的幾秒鐘里失焦了一瞬。最高權柄握在遠隔重洋、身份未知的“磐巖”手中,而“磐巖”正陷入更緊迫的風暴核心。自己提交的、關于那個詭異傳送源頭的關鍵信息被打上“非優先響應”的標簽,無聲沉入浩如煙海的情報庫深處。蜀中EDC分部——“紅杉”——只是信息鏈條上一個符號化的存在。權限的鏈條沉重而漫長。
他指尖在終端表面劃出確認符號。
【確認 - PFS01】
【確認 - WFX01】
兩個字符匯入冰冷的信息流。
蜀州大學圖書館擁有著令人敬畏的挑高穹頂。午后的陽光透過宏偉的拱形彩繪玻璃,如舞臺追光般投射下巨大的、浮動著微塵的光柱。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列陣,延伸向視線的幽深處。低沉的翻頁聲、鍵盤敲擊聲、偶爾的咳嗽和腳步聲,構成這座知識迷宮恒久的背景音。
裴凡生坐在一個靠窗的僻靜座位上。面前堆疊著《華夏區域地質構造演化圖系(新版)》、《深部鉆探工程基礎與實踐》、一卷厚重的《蜀中市志——自然地理分卷》。他手中正翻閱的是一本深紅色硬殼、封面燙金略顯斑駁的《蜀中煤田構造鉆孔應力監測理論初探》。書頁間散發出老舊紙張和圖書館專用殺蟲藥劑的混合氣味。
他神情專注,姿態標準得像個認真查閱資料的普通學者。鋼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有節奏地移動,留下清晰但學術化的筆跡:地下水主徑流通道與微型斷層構造的相關性模型參數校正要點……,目光快速掃過字里行間。當手指劃過一頁印滿陳舊鉆孔部署圖與應力監測點位分布圖的頁面時,視線精準地捕捉到了圖例旁一行不起眼的批注小字:“DL系列基巖支撐點微裂隙應力集中校正因子為0.92……”
DL系列!
裴凡生的心臟在胸腔內猛地收縮了一下,血液似乎瞬間加速奔涌。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視網膜聚焦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指尖在那行字上極其自然地停頓了一瞬,仿佛只是辨認不清墨漬,旋即流暢地翻向下一頁。大腦卻在同步開啟高速引擎:DL-447!那個捕捉到瞬間詭異高頻能量的監測點編號體系!如此平凡地出現在這份枯燥的工程理論記錄里!僅僅是巧合?還是那個通往深淵的門戶,本身就以某種刻板的“DL-XXX”形式被記錄在這些塵封的地質檔案里?
他需要記錄它。動作流暢地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普通智能手機——屏幕保護的藍天白云背景在文獻堆里顯得突兀而日常——對著那張布滿注解的頁面和前面幾頁的論述文字,認真拍了幾張照片。手機自動在彈窗里標記:“煤田工程資料參考圖 - 歸檔 - 待分類”。
做完這一切,他繼續低頭閱讀。視線卻再也無法完全投入眼前這些尋常的參數組合。一個個關聯的、模糊的、甚至瘋狂的問題在腦海中沖撞:DL點普遍的力學特性?某個特定點是否擁有奇特的空間屬性?傳送技術利用了這一點?抑或是選擇這些點本身就源于某種技術規則?線索浮于紙面,卻沉入千層地殼之下,無法掘取。
裴凡生捏了捏鼻梁,試圖驅散因高強度閱讀和精神緊繃帶來的雙重疲憊。目光下意識地抬起,掃向閱覽區盡頭那片高大密集的書架森林,如同檢視自己感知的疆域。
就在視線的邊緣,書架形成的幽深走廊連接社科區的位置。一個身影突兀地闖入視野一角——穿著一件質地挺括、長度及膝的米色薄款長風衣——正略略俯身,似乎在認真翻閱底層書架上的卷冊。此時此地,初夏的空氣中已裹挾著暑熱的前兆,這深色長風衣顯得不合時宜且極其醒目。更關鍵的是,在裴凡生目光觸及那個身影的瞬間,它似乎極其短暫地微微側了一下頭!
裴凡生握住鋼筆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他幾乎是同頻率地低下頭,動作自然地把手邊深棕色保溫杯的杯蓋擰開,淺淺喝了一口水。熱水帶著淡淡的菊花香氣漫過舌尖。再抬眼看去時,那個米色的身影已然消失。拱門處人來人往,幾個學生抱著厚重的社科類磚頭書經過,步履匆匆,沒有米色的衣角掠過視線。
是視網膜的錯覺?光線折射的幻象?還是圖書館巨大空間中某一瞬短暫的交匯點?
心跳的節律快了兩拍。裴凡生將保溫杯輕輕放下。指尖在褲兜里那個一次性通訊模塊的邊緣以特定頻率劃動了一下。一行預設簡碼信息無聲發出:
[LOC: LIB-E區 / 觀察:異常米長風衣(目標熱) / 持續72小時;
3. 協助執行:在滿足環保空域管理規定前提下,協調蜀中EDC資源(非軍事設備),對鉆探遺址正上方及周邊5公里山地區域,執行1次(僅限)120米高度上限民用無人機(普通可見光 熱成像鏡頭)地貌快速掃掠,生成最新地表影像圖用于模型比對驗證。
他將“DL-447”這個點的相關坐標和參數模糊地整合進目標區域的宏觀描述里。在提案末尾輸入:
**審批路徑:磐巖**
**提交狀態:保存 - 待審核權限窗口開啟**
點擊“存檔”。文檔列表里多了一個灰色的文件夾圖標,帶著小小的“暫存”標記。一份希望渺茫、卻不得不準備的敲門磚。
主屏幕被清空,只剩下巨大的“零識”平臺徽標在一片抽象的星空背景下旋轉。
墻角另一側的地板軟墊上。王飛翔席地盤膝。雙臂在頭頂伸直交握,帶動著腰背核心緩慢地向前向下折疊。肩胛骨下,那片舊的、粘連的傷疤組織在深度拉伸下被無情撕扯,尖銳的酸痛如同無數細針攢刺,清晰無誤地沿著神經末梢向上爬行,直沖后頸。每一口吸氣都帶著骨節摩擦般的滯澀。每一次將意識強行沉入更深長的呼吸節奏,那些凝固在黑暗深處的面孔——被觸手纏卷瞬間瞪大的眼睛、最后關頭推開自己后背的力量、粘液中無聲崩解的軀體輪廓——便越發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他緊閉著眼,身體如同堅韌的弓弦在持續施壓。汗珠無聲滾落,砸在深色的瑜伽墊上,洇開小小濕痕。
墻上的電子鐘無聲地顯示著:23:58
窗外,蜀州城的燈海依然固執地閃耀著,映照著窗玻璃上自己和房間設備模糊冰冷的倒影。監控墻上那個遙遠的角落分屏中,“鐵幕”死寂的影像紋絲不動。桌角,被遺忘在玻璃小碟里的那串茉莉花早已枯萎,干癟卷曲的花瓣褪成死氣沉沉的枯黃,緊貼著棕黑色的枯枝,一絲殘存的香氣也無。
公寓內部監控設備無聲運轉。空調循環風枯燥地拂過。機器嗡鳴是絕對的背景音,摘下眼鏡,裴凡生回到房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