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帝丘高聳的夯土臺基,揚起細微的塵沙,帶著深秋的肅殺。
議事廳內,草頂低垂,巨木梁柱撐起一片凝重如鉛的空間。
絕地天通的烽煙雖暫歇,余威卻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空氣凝滯,唯有火塘中燃燒的松枝偶爾發出“噼啪”的爆裂聲,映照著顓頊玄色皮裘下冷峻如石刻的側臉。
腰間那枚象征至高權柄的玄玉鉞,在昏暗光線下流轉著幽邃的光澤,仿佛吸盡了廳內所有的溫度。
階下,南正重垂手肅立,葛麻深衣漿洗得一絲不茍,纖塵不染。
他面容清癯,眼神沉靜,如同深潭,映不出周遭的波瀾,唯有眉宇間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泄露了心湖深處的思慮。
火正黎則如一頭披甲的兇獸,短裝皮甲緊裹著魁梧身軀,腰間懸掛的石鉞刃口在陰影中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他目光平視前方,眼神銳利而漠然,仿佛世間萬物皆可碾于其鐵蹄之下。
“農時淆亂,粟麥誤種!祭祀沖突,血濺神壇!部族因時日不同,爭執不休,械斗頻仍!”顓頊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玉墜地,帶著穿透骨髓的力量,在空曠的大廳內激起冰冷的回響。
他環視階下神色各異、屏息垂首的官員,目光最終定格在重與黎身上。
“甘淵引渠,活民無數,足證人力可勝天!然無序之時,猶亂麻纏足,寸步難行!何以安萬民?何以定邦國?何以承天命?”
他略一停頓,手按玉鉞,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予意決:定歷法!一統歲時,以正農桑,以序祭祀,以明政令!此乃立國之本,天命所歸!非唯測天時,更乃定乾坤!”
目光如電,射向重:“重!爾掌天文星象,祭祀禮法,通曉古今之變。厘定新歷,責無旁貸!即日起,廣召四方,凡通曉星象軌跡、物候變遷、祖傳授時之智者,攜其記刻(骨片、結繩、口傳),速赴帝丘!爾需窮究其理,去蕪存菁,務求精準無謬,以合天地之序,奠定萬世之基!可能?”
重深深躬身,長袖及地,姿態如古松般沉穩:“重,領帝命!必殫精竭慮,窮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定不世之法,不負帝望!”
他抬起頭,清亮的眸子里燃燒著純粹而熾熱的理性之火,仿佛已穿透眼前的迷霧,看到了秩序井然的未來。
顓頊微微頷首,目光轉向黎,瞬間變得如北地寒冰:“黎!爾掌兵戎刑律,蕩滌寰宇。重之所行,乃帝命所向,不容阻滯!爾需遣精兵,護其周全,監查四方來者。凡有藏匿祖記、拒獻真知者,凡有散布流言、蠱惑人心、抗命不遵者,無論部族大小,名望高低…”
他聲音陡然轉厲,如金鐵交擊,“…皆在爾石鉞蕩滌之列!可能?”
黎猛地踏前一步,腳下夯土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震。
他抱拳躬身,聲如洪鐘,帶著斬釘截鐵的殺伐之氣:“黎,領命!帝命所指,即是黎鋒所向!荊棘遍地,亦當踏為坦途!敢有違逆者,絕無姑息!”
話語間,一股無形的鐵血煞氣彌漫開來,令階下幾位膽小的官員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帝命既下,帝丘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驟然沸騰。
來自八方的部族代表,帶著敬畏、忐忑、抵觸等復雜情緒,攜著各自的“時間密碼”,涌入這座新興的權力中心。
重臨時辟出的“歷所”——幾間寬敞卻簡陋的土屋,很快被各式載體堆滿:散發著陳舊獸皮氣味的硝制皮卷,刻滿神秘點線、邊緣磨損光滑的厚重骨板,顏色各異、打著復雜繩結的記事索,甚至還有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用沙啞的嗓音吟唱著世代相傳、蘊含農時信息的古老歌謠。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味、獸皮腥膻和墨(礦物顏料)的混合氣息。
楚易觀如一縷無形的風,悄然附著在歷所粗糲的草泥墻外。
腰間紀世葫溫潤如玉,“頊”字陰刻紋路平穩流轉,忠實地記錄著眼前的一切:顓頊將“時間”這一宇宙基本維度納入王權掌控的**宣言,其決心如磐石般不可動搖;重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原始“數據”中,眉頭緊鎖,眼神專注卻難掩面對巨大認知鴻溝的凝重;黎麾下披甲的衛兵如同移動的鐵柵欄,在歷所內外穿梭,冰冷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代表,無形的威懾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代表們反應各異。
多數人面露惶恐,小心翼翼地獻上被視為部族秘寶的記錄。
楚易觀的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兩個特殊的存在。
一位是來自東方沃野、崇拜大火星(心宿二)的閼伯部代表玄圭。
他約莫四十許,面容儒雅,衣著相對華貴,葛衣上以赭石粉繪著火焰紋飾。
他獻上的是一套打磨異常光潔、刻痕極為規整精美的星象骨片。
他口若懸河,引經據典(部族傳說),指骨片上某處特定刻痕道:“此乃大火星昏見于東隅之象,帝丘之春分至矣!”
其數據“完美”得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璧,與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游移形成鮮明對比。
另一位則是商羊氏的首領羊舌度。
商羊氏以行商聞名,足跡遍布諸部。
羊舌度身材矮胖,臉上永遠堆著和煦如春風的笑意,衣著考究,佩著成色不錯的玉環。
他獻上的貢品最為豐盛:色彩斑斕的鳥羽、光潔的蚌珠、幾塊罕見的銅礦石。
他熱情地與各方代表寒暄,八面玲瓏,言語間對顓頊帝的偉業推崇備至。
然而,他那雙看似渾濁的小眼睛,卻總在不經意間,如同覓食的貍奴,飛快地掃過重案頭那塊正在由無數小骨片拼接的、初具雛形的帝丘總星圖草圖。
那目光中,沒有對星辰的敬畏,只有商人評估貨物價值般的精明與算計。
初步整理的結果令重心頭蒙上更深的陰影。
混亂遠超想象!
不僅閼伯部的“大火昏見定春分”與西南某部“大火晨現為秋收”的記載南轅北轍,物候記錄更是如同天書。
南方部族記錄的“玄鳥至”(燕子歸來)在帝丘尚是春寒料峭,而北方部族的“冰洋解凍”在帝丘已是暮春將盡。
所謂的“祖傳經驗”更是矛盾百出,相互攻訐。
黎的衛隊帶來的高壓,非但未能平息爭論,反而如同在滾油中滴入冷水,讓代表間的氣氛更加緊張、猜忌。
玄圭憑借其“完美數據”和滔滔雄辯,隱隱成為舊歷擁護者的核心。
羊舌度則如魚得水,在各方勢力間穿梭,笑容可掬,眼神卻愈發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