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一夜，南般若終究沒能逃出上京城。

兄長戰(zhàn)死不久，天舟就被擊落了。

一支巨大的帶鏈鐵弩呼嘯著刺穿了天舟左側(cè)護(hù)板，那一聲轟鳴震得天舟上的南般若雙耳失聰，胸膛悶痛。

鐵索在絞車?yán)镆晦?，天舟頓時搖搖晃晃失去了平衡。

它打著旋栽下去，撞向一座瓊樓。

烈風(fēng)聲、悶嘯聲、尖叫聲、崩裂聲……世界顛倒破碎。

轟隆一聲震天的顫，南般若被甩出天舟，摔進(jìn)一片灰塵彌漫的廢墟。

她剛想爬起來，就被人重重一腳踩了回去，灰塵沖進(jìn)鼻腔，嗆得她無法呼吸。

“抓到南戟河的女兒了——我抓到她了！”有人沙啞興奮地大喊。

她被人粗暴地拎起來，反剪雙手，用粗糙的硬麻繩捆住。

她斷了腿，被那個五大三粗的士兵半拎半拖著行走，穿過幾條大道，扔進(jìn)冰冷潮濕的地牢。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藺青陽趕來幫了她——那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就是罪魁禍?zhǔn)住?/p>

青年長得好看，態(tài)度溫和，三言兩語就騙得她信任。

他把她帶出地牢，給她治傷、換洗，替她安排了一間暖和干凈的院子。他答應(yīng)她，一定會幫她查清真相，如果她的家人真是冤枉的，他會替他們伸冤。

那時的她天真單純不諳世事。

她傻乎乎地相信他。為了求他幫忙，她甚至不自覺地親近他。

他自然不會放過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她急于打聽父母的事情，當(dāng)他故意騙她說南戟河夫婦還活著，還有可能得救的時候，她被他引誘著上了床。

*

往事滅頂而來。

南般若身軀戰(zhàn)栗，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緊，一下一下狠狠地攥。

“咳，咳咳！”

南念一用嘶啞的咳嗽聲喚回她的神智。

“勒——勒死我了?！?/p>

南般若連忙松開胳膊，心虛地把臉埋到他背上。

半晌，她發(fā)出悶悶的聲音：“阿兄。如果情況不好，有什么萬一的話，你一定不要管我，你回炎洲，東山再起?！?/p>

南念一被她弄得眼鼻發(fā)酸。

“別說傻話，阿兄定會保護(hù)你?！?/p>

“不要保護(hù)我！”

他知道她情緒不對，不想刺激她，也不愿違心答應(yīng)這個無理要求。

敷衍嗯兩聲，目光往前一掃，果斷轉(zhuǎn)移話題。

“看，前面好大一個鼓！”他道，“離京之前，我?guī)闵先?，咱們把那大鼓給它敲破了，留它一地雞毛，如何？”

南般若啞然失笑。

兄長向來是個性情穩(wěn)重的人。為了逗她開懷，竟然說出這么不著調(diào)的話來。

她順著他的指引望向那座樓。

目光微微一滯。

這是一座古樸厚重的鐘鼓樓，像一只堅石巨獸伏趴在上京城中。

五彩鳳紋大鼓豎在二樓。

這是上京城中最醒目的地方，鳳天鼓樓。

藺青陽上位之后，很快就命人拆除了這座樓。

因為……

再世重生，南般若實在不愿再回憶那些事。

她想要別開臉，但那一列整齊的青色城磚卻牢牢攫住她的視線，像一個可怕的漩渦，拽著她無力脫逃。

說起來，她能知道真相，還得感謝宣姮。

“阿兄，”南般若輕聲告訴兄長，“除掉我們之后，藺青陽會娶天佑帝的妹妹宣姮，然后，天佑帝宣赫便可以順理成章把帝位禪讓給他。”

南念一眸光微凝：“如此?！?/p>

宣氏一族已經(jīng)三代沒有出過身負(fù)帝火的天命人，這一代更是人丁凋零，只留下宣赫、宣姮兄妹二人。

天佑帝遲遲生不出子嗣，亂象四起，天子之位岌岌可危。

“宣姮可以生。”南般若道，“她生出的也是宣氏血脈，也有可能身負(fù)帝火，所以藺青陽篡位并沒有引發(fā)什么動蕩?！?/p>

若要認(rèn)真計較，藺青陽上位之后，所有蠢蠢欲動的勢力反倒安分蟄伏了，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新氣象。

南念一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他能感受到般若的情緒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抿緊唇角，足尖在檐間疾點，曳著一道金影，從那座巨鼓城樓上方掠過。

南般若不自覺垂頭往下看。

今日桃花市，鳳天鼓樓也懸滿了桃花燈，盈盈的，一盞一盞晃動在墻壁下。

她眼前一黑，再度被舊事吞噬。

百年之后她仍然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

她搬了個小杌子，乖乖坐在院子里，等藺青陽帶消息回來。

他說她身體弱，要多曬太陽。

她把他當(dāng)作唯一的浮木，每天老老實實聽他的話，他讓她曬太陽她就曬，他讓她喊他夫君她就喊。

院門突然被踢飛，宣姮帶人闖了進(jìn)來。

“好哇，好一個金屋藏嬌！”

“難怪總是不見人影，敢情是被狐媚子勾走了魂！”

“賤婢！你可知那是誰的男人！你好大的膽！”

南般若什么也不知道。

她一臉無辜的樣子更是讓宣姮怒火中燒。

宣姮恨恨盯著她：“大婚在即，既然他舍不得處理干凈，那就由我這個嫡妻越俎代庖了！”

旁邊一個太監(jiān)掐著嗓子喊：“什么勾欄玩意兒也敢亂爬主子的床……”

南般若告訴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是南般若，家父炎洲君，南戟河?！?/p>

片刻寂靜之后，宣姮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驚天狂笑，笑得像個瘋子一樣：“什么？！你居然是那個反賊的女兒！”

南般若不知道宣姮在笑什么，她正色告訴對方：“家父不是反賊，夫君說過，定會還我們清白。”

一聽這話，宣姮和隨從的臉色都變得十分古怪。

“主子，要不……”大太監(jiān)狠狠比劃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宣姮只盯著南般若。

她的眼神極其復(fù)雜，憎惡，鄙夷，譏誚，她的笑容甜膩得可以擠出毒汁：“不著急，先帶她去見見親人，再送他們一家團(tuán)聚?！?/p>

宣姮揮揮手，南般若被綁出了院子。

這一行人押著她，穿過幾條大街，來到鳳天鼓樓下。

附近圍滿了百姓，指指點點，嗡嗡嚶嚶，拍手叫好。

“南般若，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許多年后，南般若仍然清晰地記得宣姮噴在她耳后的氣息——香甜，滑膩，濕熱。

她順著宣姮的手指望去，看見那面鳳紋巨鼓下方，厚重城磚外，懸了好長一列人頭。

阿父、阿母、阿兄，還有很多熟悉的叔伯，他們被懸掛在鳳天鼓樓的墻磚下。

整整齊齊。只有頭。

這里是整個上京最熱鬧的地方。

百姓們都來看權(quán)貴掉腦袋。

“你管藺青陽叫夫君？你該不會以為他真想娶你？”宣姮的聲音微微顫抖，熱息一下一下拂過南般若的耳朵，“別做夢了，他可是誅殺這群反賊的第一功臣啊！”

南般若不敢信。

他明明說過，他相信南家沒有謀反，他說他定會幫她查明真相，他說他在想辦法救她的父母。

她不敢相信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謊。

宣姮譏笑：“他就是要讓南戟河九泉之下不得安生，他就是要讓那個老東西親眼看著，自己尸骨未寒，女兒就躺在仇人的身下獻(xiàn)媚承歡！南般若，你的父母親人掛在城頭，都在盯著你這條小母狗！”

南般若發(fā)不出反駁的聲音。

宣姮扯住她的頭發(fā)，逼她仰頭直視城墻上的頭顱。

那一天的陽光像燒紅的針，扎進(jìn)眼睛里，幾乎能將雙眼刺瞎，南般若不知道眼睛里流出的是血還是淚。

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宣姮刻薄的聲線和百姓嗡嗡的議論仿佛巨石，壓在她心口，讓她無法呼吸。

謀逆……反賊……意圖弒君……活該去死……活該去死！

藺青陽勢大，宣姮沒有在鳳天鼓樓下耽擱太久。

南般若渾渾噩噩被人拖著往外走。

她被扔進(jìn)一處暗巷，兩個太監(jiān)一左一右抓著她，侍衛(wèi)拔出長刀，錚一聲捅向她。

南般若并沒有掙扎的意思，她愣愣看著刀鋒上的寒光。

那把刀很大，刀身比她小腹還要寬。

宣姮恨她，并不是要一刀殺了她，而是要破開她的肚子，讓她在巷子里痛苦掙扎，流一地臟污，極盡丑陋地死去。

眼看那把大刀就要切進(jìn)她的身體，南般若并不感到恐懼。

對于那一刻的她來說，死是一種仁慈。

忽然一道極其強(qiáng)勢的劍氣破空而來。

一聲震響，刀刃應(yīng)聲而碎。

這道劍氣救了南般若。

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

就在前些天，它在長巷子里面擊破了兄長的金身防御。

而那個眸底淬著寒霜，提劍大步走來的男人，正是與她滿榻纏綿的藺青陽。

是他。

果真是他。

“偷情”被撞破的藺青陽根本沒有半點心虛，他眉眼平靜，態(tài)度冷淡，帶著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宣姮。

他不在的時候宣姮很吵，鬧著“捉奸”，但他人來了，這位長公主乖順得像個小貓。

很快，暗巷里只剩下藺青陽和南般若。

她變成了一只木偶，呆呆愣愣地望著他。

他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俯身把她抱到懷里，帶她往外走。

“鳳天鼓樓……鳳天鼓樓……鳳天鼓樓……”

他側(cè)耳聽她微弱的聲音。

“啊，”他停下腳步，輕笑，“回頭拆了它。”

她魂魄不在，只傻乎乎點點頭。

*

南念一踏著金風(fēng)掠過鳳天鼓樓上空。

南般若怔怔回眸，看著雕梁畫棟的古樸城樓一寸一寸被拋到身后。

鼓還在。樓還在。父母兄長也還在。

她回來了，所有悲劇尚未發(fā)生——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她緊緊抓住兄長寬闊瘦硬的肩膀，指尖幾乎嵌到他的骨頭里面去，千言萬語順著心臟剖開的血口子往外涌，話到嘴邊，她卻只說：“阿兄答應(yīng)我了，定要帶我敲破這面大鼓。說話算話?！?/p>

南念一鼻酸：“自然?！?/p>

南般若：“還要叫上阿父阿母一起敲。”

南念一：“……”

這就真過分了啊。

他不想她難過，也不能違心答應(yīng)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正當(dāng)南念一愁腸百結(jié)時，忽聞前方宮道遙遙傳來了馬蹄聲。

他運足目力，視線穿透浮滿上京的霧靄光暈，隱約看見一乘八駿戰(zhàn)車正在馳往內(nèi)城。

南念一如釋重負(fù)：“追上了——他們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