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正堂。
午后的陽光穿過高高的門楣,在光潔如鏡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斑。
空氣里沒有熏香,沒有暖爐,只有一股子剛剛擦洗過的,帶著水汽的冰冷味道。
魏通按著刀,如一尊鐵鑄的門神,立在門口,將所有光線與溫度都隔絕在外。
堂上,只擺了一張桌,八張椅。
洛青鸞端坐主位,小小的身子陷在寬大的太師椅里,雙腳懸空,輕輕晃蕩。
她面前擺著一杯剛沏好的粗茶,熱氣裊裊,模糊了她平靜無波的臉。
“師尊,我有點緊張。”她在腦中低語。
手心,微微冒汗。
“緊張就對了。”陳凡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像是在自家后院曬太陽,“說明你入戲了。把這次會面,當成你的第一場產品發布會。你是CEO,他們是嗷嗷待哺,等著被你收割的韭菜……啊不,是潛在投資人。”
“記住,你現在不是小乞丐,你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的神,是能決定他們公司上不上市、老婆跟不跟人跑的甲方爸爸。”
洛青鸞:“……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陳凡理直氣壯,“你只要記住核心要點就行。少說話,多喝茶,保持你現在這副面癱臉。讓他們猜,讓他們慌,讓他們自己把自己的心理防線給沖垮。”
“這叫什么?饑餓營銷。你越是神秘,他們就越是渴望,掏錢的時候就越爽快。”
洛青鸞深吸一口氣,將陳凡那些亂七八糟的詞匯從腦子里過濾掉,只留下“少說話,多喝茶”六個字。
她端起茶杯,學著記憶里那些茶館老者的樣子,輕輕吹了吹浮葉。
府外,傳來了車馬的喧囂。
來了。
七位在青陽城跺跺腳,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聯袂而至。
為首的是城中首富,人稱“錢半城”的糧商錢八萬。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一身錦緞幾乎要被肥肉撐裂,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與審視。
跟在他身后的,有布行老板,有鹽鐵商,有城里最大的當鋪掌柜……個個非富即貴,滿面紅光。
他們被下人引著,踏入正堂的門檻。
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七人不約而同地頓住了腳步。
堂內空曠,冰冷,肅殺。
主位上那個小女孩,穿著一身最普通的青布裙,安靜得像一幅畫。
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正幽幽地看著他們。
錢八萬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歌舞,沒有盛宴,甚至沒有一點屬于城主府該有的排場。
這哪里是請客喝茶,分明是公堂會審。
“都坐吧。”
洛青鸞開口了,聲音清脆,卻沒什么溫度。
七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在心中打著算盤,依著身份高低,依次落座。
下人無聲地上前,為每人斟了一杯茶。
茶水渾濁,葉片粗大,是城里腳夫苦力們喝的兩文錢一壺的大碗茶。
錢八萬捏著那粗糙的陶杯,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是下馬威。
他心中冷笑,一個小丫頭片子,也學人玩弄權術,可笑。
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洛青鸞偶爾端起茶杯,發出的輕微聲響。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那七位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大人物,開始坐立不安。
有的頻頻擦汗,有的眼神游移,有的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敲擊。
“丫頭,看見沒?”陳凡的聲音在洛青鸞腦中響起,像個專業的現場解說,“左手邊第三個,那個瘦猴,手一直在抖,心理素質最差,可以第一個拿來開刀。”
“錢胖子倒是沉得住氣,不愧是老江湖。不過你看他,喉結動了三次,他在咽口水,說明他口干舌燥,心里慌得一批。”
“穩住,別浪。等他們自己憋不住。”
終于,錢八萬憋不住了。
他重重地咳了一聲,擠出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
“呵呵,城主大人真是年少有為,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氣度,我等佩服,佩服啊!”
洛青鸞眼皮都沒抬,又抿了一口茶。
錢八萬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好不尷尬。
一旁的布行孫老板見狀,連忙打圓場:“城主大人今日召我等前來,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吩咐。青陽城的繁榮,離不開城主大人的治理,也需要我等商賈盡一份綿薄之力。大人但有差遣,我等萬死不辭!”
他說得慷慨激昂,義正言辭,好像隨時準備為青陽城拋頭顱灑熱血。
“漂亮!這叫什么?主動認領任務,試圖掌握話語權。”陳凡點評道,“他想把皮球踢給你,讓你先開口要價。丫頭,別上當。”
洛青鸞終于放下了茶杯。
“啪。”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正堂里,格外清晰。
七個人的心,都跟著這聲音,猛地跳了一下。
“萬死不辭?”
洛青鸞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視他們,清澈,卻又銳利如刀。
“你們的命,金貴得很。”
“我這座小小的城主府,可受不起。”
她語氣平淡,話里的嘲諷卻像針一樣,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孫老板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我這里,倒是有幾件小玩意。”
洛青鸞說著,朝魏通遞了個眼色。
魏通面無表情,從懷中取出七本一模一樣的小冊子,走到桌前,不偏不倚,一人面前放了一本。
冊子是普通的紙張,粗糙的裝訂,封面一片空白。
錢八萬狐疑地拿起冊子,翻開了第一頁。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張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凈,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冊子上,用張文遠那手狠厲的字跡,清清楚楚地寫著——
【錢八萬,庚子年三月,勾結戶房主事,私吞賑災糧三百石,致流民餓死七十余人。】
【同年七月,以霉米充新米,販與城南駐軍,獲利紋銀一萬兩。】
【辛丑年冬,放印子錢,逼死城西張屠戶一家五口……】
一條條,一款款,時間,地點,經手人,甚至他藏匿黑賬的密室位置,都寫得明明白白!
他猛地抬頭,看向洛青鸞,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其他人也紛紛翻開了自己的冊子。
一時間,堂內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每個人手里的,都是一本屬于自己的,濃縮版的罪惡史。
“這……這是污蔑!血口噴人!”一個鹽商猛地站起來,指著洛青鸞,色厲內荏地吼道,“你這個黃毛丫頭,從哪里找來的江湖騙子,竟敢如此構陷我等!”
魏通的眼神,冷冷地掃了過去。
那鹽商被他一看,像是被一頭猛虎盯住,后面的話全都卡在了喉嚨里,雙腿一軟,又跌坐回椅子上。
“諸位。”
洛青鸞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茶,味道如何?”
七個人,面如死灰。
這哪里是茶,這分明是穿腸的毒藥!
“干得漂亮!”陳凡在洛青鸞腦中吹了聲口哨,“圖窮匕見!氣氛烘托到位,壓力給到極限!現在,是時候談談合作方案了。”
“問他們,是想走破產清算流程,還是想花錢買個平安套餐?”
洛青鸞站起身。
她個子小,站起來也只比桌子高出一個頭。
可此刻,在七位富商眼里,她的身影,卻像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冊子上的東西,是真是假,你們心里有數。”
“城門外,那三顆剛剛掛上去的人頭,你們應該也看見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我這個人,不喜歡麻煩。”
洛青鸞走到他們面前,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在錢八萬那本冊子上輕輕一點。
“所以,給你們兩個選擇。”
“一,我把這些冊子,印上一萬份,貼滿青陽城的大街小巷。你們的家產,我來抄。你們的腦袋,我來砍。”
她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慘白的臉。
“二,你們幫我,把這些冊子……都買回去。”
“家產的九成,換你們一條活路。”
“我只要錢,不要命。”
洛青-青鸞說完,重新走回主位,坐下。
“我數到三。”
“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