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祁璟宴摸摸屹兒的頭,看向穆風:“端的什么?”
穆風往前走了兩步,把陶盆送到祁璟宴眼前:“殿下,是孟姑娘做的羊肉燉野山筍,湯老頭說好吃,您和小殿下要不要嘗嘗?”
祁璟宴往盆里看了一眼,隨后抬眼看了一眼一旁的孟羽凝,接著又看向盆里,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
穆風只當自家殿下是對孟家人心懷戒備,忙又說:“湯老頭已經吃過了,沒毒的。”
孟羽凝忙跟著點頭:“沒毒沒毒,我也吃過的。”
祁璟宴又看了一眼孟羽凝,這才看向屹兒,“屹兒可要嘗嘗?”
小男孩扶著祁璟宴胳膊站在床榻邊,正望著陶盆里的菜舔嘴唇,聞言點點小腦袋:“屹兒吃肉肉。”
祁璟宴摸摸他的頭,沖穆風點了點頭:“盛一碗來。”
穆云連忙把桌子搬到床榻邊上,擺在祁璟宴面前。
穆風喜滋滋把陶盆放到桌上,孟羽凝把手里的陶盆也放到了桌上:“殿下,這是薺菜粥,也沒毒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先吃一碗。”
祁璟宴眼皮微掀:“……不必。”
隨后對著穆云伸手,穆云忙把一個空碗遞到他手上,祁璟宴拿起木勺,先往碗里撈了幾塊山筍。
屹兒站在一旁,小手指著盆里的羊肉塊,急得直踮腳:“哥哥,肉肉,要肉肉。”
祁璟宴說好,把盆里加起來大概有七八塊羊肉全都撈到碗里,放下勺子,夾起一塊羊肉喂到屹兒嘴邊。
小男孩小腦袋往后一躲,卻不肯吃,而是推著祁璟宴的手往他嘴邊送:“哥哥先吃。”
祁璟宴頓了一下,隨即說好,把那塊羊肉吃了,剛嚼了一口卻是愣了一下,這才接著嚼。
肉質軟爛,香味濃郁,這肉吃起來,和湯神醫昨日熬的羊肉粥里那咬不動的肉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要不是他聽穆風嘀咕過,一共就剩下兩塊風干羊肉,他都以為這孟家女是用的別的肉。
祁璟宴姿態優雅地慢慢咀嚼,一旁的屹兒卻急壞了,小嘴跟著一動一動,口水直吸溜:“哥哥,好吃嗎?”
祁璟宴點了下頭,夾起一塊喂給屹兒,這回小男孩再沒推讓,啊嗚一口吃了,也不說話,一個勁兒猛嚼,一雙眼睛卻是越來越亮。
祁璟宴唇角微揚:“慢著些,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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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云看著這一幕,神色突然有些哀傷,目光里滿是擔憂。
依照本朝律例,皇后娘娘殯天,殿下和小殿下本該守孝三年,期間不得食肉,不得飲酒,否則視為大不孝。
若遇例外情況,守孝者年老或病弱,則酌情放寬,像十七殿下這般幼小的孩子,倒是可以正常飲食。
但是殿下這樣的成年男子,則要嚴格遵守孝道。
皇后娘娘離世那天,雙腿全斷一身是傷的殿下被陛下從天牢里放出來,直接丟上馬車,匆匆趕著上路。
頭三天,殿下躺在馬車上,粒米沒進,還是湯神醫強行灌了幾碗混著藥的米湯。
他們以為殿下是在“斬衰三日不食”,也想跟著餓上三天,可殿下卻下令說不許。
他們又想吃素,殿下又說,若是那些肉壞了,白白浪費了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讓他們照舊就好,不必跟著他一起。
他們本來不想聽的,可湯神醫私下里同他們說,殿下剛從儲君之位上下來,若是這點吩咐都沒人聽,怕是真的要心灰意冷。
湯神醫還說,殿下的命是皇后娘娘用命換來的。
前路艱險,荊棘載途,他們最應該做的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以最好的狀態護送兩位小殿下平安抵達嶺南,那就是對皇后娘娘最大的孝心和忠心。
他們當時沒說什么,但各個都在心里對天起誓,他們一定會用命來守護殿下和小殿下。
他們以為殿下會吃素,一直吃到三年孝期滿,怎知第四天,殿下竟然跟他們要了一碗羊肉湯,還要了一根羊排,一邊喂小殿下,一邊也跟著吃了起來。
當時大家伙看得目瞪口呆,穆風還湊到他身邊,小聲問殿下在大牢里的時候,是不是傷到了腦子,不然怎么把這么大的事給忘了。
可殿下就像沒看到他們的神情一樣,自顧自啃完了一根羊排,又喝了一碗羊肉湯。
沒人知道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沒人敢問上一句。
后來還是湯神醫說,殿下此番劫后余生,能夠活著離開京城,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不管吃什么,只要殿下能好好活下去,皇后娘娘只會欣慰不已,又怎會怪罪。
他們這些人原本是被看管起來的,直到殿下被突然放出來,他們才知道皇后娘娘已經去了,可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壓根就沒給他們機會去置辦喪服。
后來太后娘娘送來的幾車東西里,倒是有一大一小兩件喪服,可殿下看過之后,卻讓收了起來,沒說要穿。
之后就跟忘了這事一樣,該怎么吃怎么吃,該怎么睡怎么睡。
最可怕的是,殿下除了從牢里被放出來的時候眼睛是通紅的外,一直很平靜。
就連小殿下夜里哭著要母后,殿下也只是溫柔地把小殿下抱在懷里哄著,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們覺著殿下這樣的狀態不對,可也不敢勸,也無從勸起,便又去找了湯神醫。
湯神醫長長嘆了口氣,叮囑他們,既然殿下不提為皇后娘娘守孝的事,大家就也裝作不記得,不要刻意提起。
所以一行人這才一切照舊,哪怕有難過的,有為殿下擔憂的,也都不敢表現出來分毫。
可殿下這樣,真的讓人放心不下啊。
孟羽凝看著正在喂飯的一大一小,想到了書中關于給皇后娘娘守孝的那些描述,忍不住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當初是三皇子跟著傳旨太監去天牢傳的旨,三皇子用譏諷的語調說,是皇后用命換了祁璟宴一命。
祁璟宴聽完之后,難以置信,先是哈哈大笑,笑過之后,悲凄大哭,哭到最后,不住嘔吐……
可從天牢里被抬出去之后,他就像一具失去了情緒的假人,從那以后,永遠都是那么平靜。
后來他手刃仇人,去皇后娘娘陵前祭拜,親手將弟弟扶上龍椅,他都像一口千年古井,無比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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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人發呆的功夫,祁璟宴已經把那些羊肉喂完了,小男孩沒吃夠,探著小腦袋往盆里看,一塊都沒找到之后,小奶音里滿是失望,“肉肉沒有了。”
祁璟宴溫聲道:“吃多了不克化,來,吃些山筍。”
屹兒聽話地點點頭,乖乖咬了一口筍子,一雙大眼睛又是一亮,“哥哥也吃。”
祁璟宴便把剩下的半根放入嘴里,野山筍清香鮮嫩,又帶著羊肉的香味,十分鮮美。
兄弟倆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把一陶盆的野山筍燉羊肉吃了個精光,連湯底都沒剩。
隨后祁璟宴又盛了小半碗薺菜粥喂了屹兒,屹兒吃完,抱著圓滾滾的小肚皮坐到榻上,再也起不來,祁璟宴笑了笑,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慢吃著。
祁璟宴的腿傷還沒好,馬車上即便墊了厚厚的被褥,可快走起來也夠顛的,怕他的腿再傷上加傷,他們從京城出來之后就一直慢行。
本來兩天左右就可以離開京城地界,可走走歇歇,硬生生走了七天。
這七天來,前三天殿下什么都沒吃,后來幾天也只是陪著小殿下吃一些,胃口并不好,小殿下受了連番驚嚇,又思念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每天吃得也不多,兩人眼看都消瘦下去。
可今天兩位殿下這飯量,可算是破天荒地大了。
穆云和穆風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笑意。能吃就好。
孟羽凝也松了一口氣,現在她成了有用之人,那往后遇到刺殺的時候,他們應該會護著她一些吧。
祁璟宴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了嘴,這才看向孟羽凝,看了幾眼,吩咐道:“撤下去吧。”
穆風歡快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將用過的碗筷放進空了的那個陶盆里,端了起來,另一只手又把那半盆薺菜粥端起,快步退出營帳。
祁璟宴看向穆云,指了指營帳邊上那個箱籠:“把那瓶白色的藥膏拿來。”
穆云應是,依言照做。
祁璟宴拿著那白瓷瓶,對著孟羽凝伸手:“消腫化瘀,拿去用。”
突然送她藥膏,孟羽凝云里霧里,下意識擺手:“多謝殿下好意,我用不上。”
祁璟宴沒收回手,只淡淡掃了一眼她的雙腿:“晚些時候趕路,你還是坐那輛行李車。”
孟羽凝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雙腿,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突然有些尷尬,臉也莫名發起熱來,忙不迭上前接過:“哦,好,多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