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的餐桌上,氣氛比早晨更加詭異和緊繃。
王媒婆已經被王金花“熱情”地送走了,帶著“這門親事板上釘釘”的滿意笑容。王金花那張刻薄的臉上,則毫不掩飾地洋溢著算計得逞的興奮紅光,仿佛那五百塊彩禮和一頭肥豬已經揣進了她的口袋。
破桌子上,破天荒地多了一碗油汪汪的炒雞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這顯然是王金花特意做來“犒勞”自己和兒子的。林寶柱像餓死鬼投胎一樣,筷子飛快地戳向那碗雞蛋,大塊大塊地往自己碗里扒拉,吃得滿嘴流油,發出滿足的吧唧聲。
林大強依舊沉默地啃著窩頭,只是偶爾抬眼,目光復雜地瞟向坐在角落里、低著頭默默喝糊糊的林晚,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麻木和認命。
林晚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她小口小口地吞咽著幾乎沒有味道的糊糊,胃里因為之前的憤怒和惡心依舊在翻攪。那碗炒雞蛋的香氣,此刻聞起來只覺得油膩作嘔。
王金花心情極好,一邊用筷子指點著林寶柱“慢點吃,別噎著”,一邊用一種施舍般的口吻對林晚說道:“招娣啊,你也別耷拉著臉了。當媽的還能害你?張家這門親事,那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張屠戶那人,是粗魯了點,但男人嘛,有力氣能掙錢才是正經!你看人家出手多大方?五百塊!還帶一頭豬!這擱在咱村,那是頭一份!”
她頓了頓,抿了一口稀糊糊,眼珠轉了轉,繼續她的“諄諄教誨”:“女人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跟了他,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啥都強?總比你死讀書,最后還不是要嫁人強?那大學通知書,就算來了有啥用?念出來能當飯吃?能給你弟弟掙前程?聽媽的,安安心心去廠里上班,攢點體己錢,到時候風風光光嫁過去,張家那邊也高看你一眼!”
“就是!”林寶柱嘴里塞滿了雞蛋,含糊不清地幫腔,油膩的手指指向林晚,“姐,你以后可得好好伺候姐夫!多弄點肉回來!張家殺豬的,肉肯定管夠!”他眼里只有肉,只有自己那點口腹之欲,仿佛姐姐的未來幸福,不過是他餐桌上能否多一塊肉的保障。
林晚握著筷子的手微微發抖,指尖冰涼。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將手里的粗瓷碗砸向那張貪婪丑陋的臉。伺候?弄肉?前世,她被打得遍體鱗傷逃回娘家,想討口水喝,林寶柱就是這么說的:“姐,你咋空手回來了?姐夫沒給你拿點肉?真沒用!”然后毫不留情地將她推了出去,任由她被隨后追來的張屠戶像拖死狗一樣拖走。
畜生!都是一群吸血的畜生!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眼底的赤紅,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怯懦和順從的假笑:“媽……我……我知道了。張家……挺好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
“這就對了嘛!”王金花對她的“識相”很滿意,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這才是我王金花的閨女!你放心,媽都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等會兒吃完飯,我就去找劉主任把廠子那事定下來!你啊,就等著享福吧!”她仿佛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鈔票和肥豬在向她招手。
一頓令人作嘔的午飯終于結束。林晚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后院的灶臺去清洗。冰冷刺骨的井水沖刷著油膩的碗碟,也讓她滾燙的、充滿恨意的大腦稍微冷靜下來。
她一邊機械地刷著碗,一邊將耳朵的靈敏度提升到極致,仔細捕捉著前院的動靜。
果然,王金花那毫不掩飾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對著林大強:“……死鬼!下午把西屋那堆破爛拾掇拾掇!過兩天張家那邊要來人‘相看’!雖然就是個走個過場,但也不能太寒磣!讓人家看了笑話!”
“相看?”林大強悶悶的聲音帶著猶豫,“這……這么快?不等……”
“等啥等!”王金花不耐煩地打斷,“夜長夢多!這么好的親事,萬一被別人截胡了咋辦?張家說了,只要人沒啥大毛病,彩禮立馬就送過來!人家爽快人!咱也得利索點!”
“那……那丫頭……”
“她?她能有啥意見?剛吃飯時不都點頭了?一個丫頭片子,能嫁給張屠戶,那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就別瞎操心了!趕緊去收拾屋子!對了,把寶柱那身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找出來,到時候讓他也露個臉,顯得咱家重視……”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大概是兩人進了屋。
林晚的心,卻沉到了冰冷的井底。
相看!就在過兩天!張屠戶要親自上門了!
前世,就是這場所謂的“相看”,成了她噩夢的開端。那個滿臉橫肉、一身豬臊味的男人,用那雙渾濁淫邪的眼睛像打量牲口一樣上下掃視她,粗糙油膩的手指甚至借著遞東西的由頭,在她手背上狠狠捏了一把,留下惡心的觸感。王金花在旁邊賠著笑臉,像推銷一件貨物。林大強則蹲在門口抽煙,一聲不吭。那天的屈辱,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
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踏進這個門!絕不能讓他那雙骯臟的手再碰到自己一絲一毫!
可是,怎么阻止?王金花鐵了心要促成這門“買賣”。硬攔?只會招來一頓毒打,然后被捆起來等著“相看”。
怎么辦?怎么辦!
林晚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再次攥緊了她的心臟。她刷碗的動作越來越慢,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井水刺激著她的皮膚,卻無法冷卻她內心的焦灼。
就在這時,前院又傳來了聲音。這次是王金花在跟隔壁的李嬸說話,聲音拔得老高,顯然是為了炫耀。
“……是啊!定了!張家!彩禮這個數!”她得意地比劃著,“五百塊!外加一頭膘肥體壯的大肥豬!……嗨,什么福氣不福氣的,就是丫頭片子命好,攤上我這當媽的給她操心!……相看?那肯定得來啊!人家張家講究!就這兩天!到時候可得麻煩李嬸你也過來幫著掌掌眼啊!……”
林晚手中的碗“哐當”一聲滑落在裝滿臟水的木盆里,濺起一片水花。她顧不上去撈,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個極其大膽、極其冒險、卻也可能是唯一能暫時拖延時間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
禍水東引!
王金花不是還有一個親生女兒嗎?林小娟!那個比林晚小兩歲、被王金花捧在手心里、養得白白胖胖、一心想著嫁城里人的寶貝疙瘩!
前世,林小娟仗著王金花的寵愛,沒少欺負林晚,搶她的吃食,告她的黑狀。后來也確實如王金花所愿,嫁給了城里一個普通工人,雖然過得也就那樣,但在王金花嘴里,那就是“掉進福窩窩”了。
王金花想用她林晚的“賣身錢”給林寶柱鋪路,再給自己的親閨女找個“好人家”?想得美!
一個惡毒的計劃雛形,在林晚心中迅速成型。她需要機會!一個能接觸到林小娟,并且能“不經意”地將張屠戶的“豪爽”和“家底”透露給林小娟的機會!以林小娟那好吃懶做、貪圖享受、又有點小虛榮的性子,再結合王金花對張屠戶彩禮的得意炫耀……會不會在少女心里埋下一顆扭曲的種子?
林晚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如同淬了毒的刀鋒。
王金花,你想把我賣進火坑?那我就先讓你的寶貝女兒,嘗嘗這火坑邊上的“甜頭”!
她彎下腰,從渾濁的臟水里撈出那只碗,用抹布仔細地擦干。動作恢復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從容。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她端著洗好的碗,慢慢走回前院。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院子里,王金花還在唾沫橫飛地跟李嬸吹噓著張家的“豪富”和林小娟未來的“城里人生活”。
林晚低著頭,像一抹無聲的影子,從她們身邊走過。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的目光極其隱晦、極其快速地掃過西屋緊閉的房門——那是林小娟的房間。
快了。
獵物已經入籠。
而她這只被標價的、待宰的羔羊,正悄然磨礪著自己稚嫩卻致命的獠牙。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映照著少女冰冷而決絕的側臉。一場無聲的、危險的暗流,開始在這個壓抑的農家小院里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