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
那不是普通的痛,是皮肉在高溫下吱吱作響,脂肪融化滴落的灼燒之痛;是濃煙灌入肺葉,每一次掙扎呼吸都像吸入滾燙玻璃渣的窒息之痛;是意識被烈焰舔舐,在無邊煉獄中沉淪的絕望之痛。
“呃啊——!”
林晚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嘶鳴,像瀕死的野獸。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棉布背心,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冰涼。她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抽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殘留的灼痛幻覺。
眼前不是吞噬一切的赤紅火海,沒有嗆得人睜不開眼的濃煙,也沒有那根帶著獰笑重重砸向她頭顱、終結了她短暫而悲慘一生的燃燒房梁。
昏黃的晨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擠進來,在斑駁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幾道歪斜的光柱。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混合著灶膛草木灰、雞糞和廉價肥皂的渾濁氣味。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鋪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床單。老舊的蚊帳因她劇烈的動作而輕輕晃動,幾只被驚擾的蚊子不滿地嗡嗡飛起。
她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那是一雙屬于少女的手。雖然指節因為常年做家務有些粗大,皮膚也略顯粗糙,但整體是完好的,沒有燙傷的水泡,沒有煙熏火燎的焦黑,更沒有那種深入骨髓的、被活活燒死的劇痛殘留。指甲縫里甚至還有昨天清理豬圈時殘留的一點污垢。
她……沒死?
不,她死了!她清晰地記得那滾燙的烈焰是如何貪婪地舔舐她的皮膚,記得骨頭在高溫下發出的細微爆裂聲,記得那個名義上是她丈夫、實際上是她地獄締造者的男人——張屠戶,在鎖死門窗后那張扭曲猙獰的臉,和他最后那句淬了毒的話:“喪門星!帶著你那病癆鬼的晦氣,給老子化成灰吧!”
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絕望,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腔里奔涌咆哮。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來一張蠟黃刻薄的臉。是繼母王金花。她吊梢眼一翻,尖利的聲音像生了銹的鐵片刮過耳膜:“嚎什么喪!大清早的,死人了?還不滾起來喂豬去!等著老娘伺候你呢?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了?呸!”
這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咒罵,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林晚腦中混亂的巖漿,讓她徹底清醒。
王金花!她還活著!這張臉,這個聲音,就是她前世噩夢的開端!
林晚猛地抬頭,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門口的王金花。那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怯懦和閃躲,而是翻涌著滔天恨意、驚疑不定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清醒。
王金花被她這從未有過的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怵,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隨即又覺得被一個賠錢貨嚇到實在丟臉,惱羞成怒地叉起腰:“瞪什么瞪!反了你了!再磨蹭仔細你的皮!”她“砰”地一聲摔上門,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遠去:“……養不熟的白眼狼!就知道吃白食……”
門板撞擊的余震在狹小的土屋里回蕩。
林晚卻仿佛被釘在了炕上,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又在一瞬間沖上頭頂,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貪婪地掃視著這間她生活了十七年、充滿屈辱和痛苦的“家”。
墻角堆著柴火和農具,一個掉了漆的搪瓷臉盆歪倒在地上。墻上貼著幾張褪色的年畫和一張印著港臺明星的掛歷。掛歷上的日期……1991年7月18日!
1991年!
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開!
她掙扎著爬下炕,雙腿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還有些發軟。她踉蹌著撲到那面掛在墻上的、布滿裂紋的水銀鏡子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清秀卻過分蒼白憔悴的臉。眉眼間依稀能看出日后的輪廓,但此刻還帶著未完全褪去的青澀。頭發枯黃毛躁,用一根舊橡皮筋胡亂綁著。嘴唇干裂,眼下是濃重的烏青。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背心,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鎖骨和嶙峋的肩胛骨。
這是她!十七歲的林晚!不,是十七歲的林招娣!那個被父母嫌棄、被繼母磋磨、如同牲口一樣被使喚的“招娣”!那個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卻被無情剝奪了希望,最終被推進火坑、焚身而死的可憐蟲!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混雜著前世慘死的滔天恨意,在她體內激烈沖撞。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壓抑住喉嚨里幾乎要沖出來的嘶吼。
重生了……她竟然真的重生了!回到了1991年的夏天,回到了高考結束、通知書即將到來、命運被徹底改變的那個關鍵節點!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
父親林大強的懦弱與冷漠,眼睜睜看著她被王金花磋磨,甚至默許賣掉她;
繼母王金花的刻薄惡毒,把她當免費勞力,榨干最后一滴價值;
弟弟林寶柱的貪婪懶惰,像個吸血鬼一樣依附在她身上;
還有那個噩夢般的張屠戶,用拳頭和皮帶教會她什么叫生不如死,最后一把火將她燒得尸骨無存……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實質的火焰,在她眼底燃燒!燒盡了重生初醒的茫然和恐懼,只留下冰冷的、尖銳的、足以刺穿一切的決絕!
“嗬……”她喉嚨里發出一聲低啞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喘息。她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抹去臉上不知何時流下的冰涼淚水。指尖觸碰到臉頰,是溫熱的,是真實的。
不是夢!這不是夢!
她回來了!帶著前世焚身的痛苦和刻骨的仇恨,回到了地獄的起點!
鏡子里,少女蒼白的臉上,那雙原本應該盛滿怯懦和麻木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寒星的碎冰,又像燃著幽暗地獄之火的深淵。那里面翻涌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痛苦,以及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瘋狂決心。
“林招娣……”她對著鏡子,無聲地念出這個屈辱的名字,嘴角卻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詭異、帶著血腥氣的弧度。
“不,從今天起,我是林晚。”她的聲音低啞,卻字字清晰,如同在宣告一個誓言。“林招娣已經死了,和上輩子一起,被燒成了灰燼。”
她緩緩轉身,目光掃過這間令人窒息的土屋,最終定格在那扇透進微光的破舊窗戶上。窗外,是林家小院,是困了她十七年的牢籠,也是她前世悲慘命運的起點。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卻讓她更加清醒。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任人宰割!
這一世,她誓要掙脫這吸血的枷鎖!
這一世,她要讓那些將她推入地獄的人,血債血償!
這一世,她要抓住那唯一的微光——那張即將到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是她逆天改命的鑰匙!
灰燼之中,一縷不屈的靈魂在劇烈地呼吸。她活過來了,帶著滿身的傷痕和滿腔的恨火,從地獄爬回人間。屬于林晚的復仇之路,從這間彌漫著絕望與腐朽氣息的土屋里,悄然拉開了染血的序幕。她站在晨光熹微的陰影里,像一頭蟄伏的幼獸,等待著撕碎命運咽喉的時機。窗外,蟬鳴聒噪,1991年的夏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