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當?”
修士五感敏銳,來者自然聽見了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望了過來。
只見他臉上溝壑縱橫,稀疏的毛發在頭頂艱難生存,鼻子塌陷、兩孔外翻,疑惑時雙眼微凸鼓脹,像是沈離做的那盤仰望星空。
不過雖然略丑,一身靈力倒也不俗,只比那位身死道消的丑強師兄弱了一個小境界。
“沈師兄你...”
他左右張望片刻,待看見不遠處那大大小小的墳包,再想到以往外門中流傳的種種鬧鬼趣聞,心里便如同明鏡一般:“沈師兄是故意引我前來的?”
說完又哈哈大笑:“昨日還有長老讓我等提防細作,眼下看來,沈師兄便是長老們要找的人吧!”
沈離不語,只是看著對方微笑,順便伸手折了根嫩枝。
如此信手拈來、風度翩翩的模樣,讓丑弱師弟暗自皺了皺眉。
他稍微側身,以便微凸且分散的雙目能盯在沈離臉上:“沈師兄似乎胸有成竹,但你卻不知我亦是在外門藏拙至今。”
“哦。”沈離點點頭,緩緩拔出了立夏。
“裝腔作勢!”丑弱師弟嘴角噙著冷笑,體內靈力悄然運轉。
只數個呼吸的功夫,其背后便顯出一只魔神虛影。
羊身人面,虎齒巨爪,腋下藏目,其形雖尚未凝聚成實體,但強大威壓卻宛若實質。
這便是丑弱師弟拜天魔得到的上古神獸血脈,名為饕餮。
在圣門,誰都明白魔將傳承的上限遠比神獸傳承要高得多。
畢竟前者運氣再差,得到的玄功傳承再弱,破境修行卻總歸比旁人快上幾分,若一路順風順水又有資源加持,哪怕用境界也能壓死別人。
而后者修行速度全憑修士資質,即便神獸血脈再強,境界不高也無法發揮全部威力,更何況還會被神獸影響心性。
可即便如此,大多數弟子卻都期望自己能獲得獸魔神的傳承。
畢竟古往今來,又有哪個修士的修行能順風順水?又有多少圣門前輩能憑借無上玄功,去堪破天人之上的境界?
神獸反噬便反噬了,反正一進圣門深似海,從此節操不復再。
修行慢點就慢點了,神獸之所以能被稱作神獸,其天賦秘法哪怕窺得皮毛也能所向披靡。
丑弱師弟的依仗便是如此。
即便他出身修士世家卻家道中落,從小定了親又被退婚,靈根天賦不錯可靈脈卻有隱患,好不容易在圣門找了個師叔靠山,對方卻又圖他身子...但無論如何,在擁有饕餮血脈之后,便是那已身死道消的傲天表哥也不是對手。
這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獸傳承,也是在修為初期就能碾壓同境的存在。
若非表哥勸他再隱忍兩年半,以免遭同門妒忌,這次晉升內門必有他一個名額。
等等?
這么說來...那個外門最強、最喜歡去找他喝酒、酒醒后總與自己道侶衣衫不整的傲天表哥,就是死于沈離之手了?
念及此處,丑弱師弟心中悲戚,身后饕餮虛影也比先前更凝實幾分。
沈離見他聲勢浩大,不免好奇道:“外門弟子也能拜天魔?”
丑弱師弟咬牙切齒道:“當然是我背后有人!”
話語中沒有洋洋自得,反而多了些旁人不懂的緊實感。
但很快他便收斂情緒,因為那比旁人帥出幾個境界的沈師兄已一劍劈來。
眨眼間,由靈力凝聚而成的巨浪撲面而至,浪尖翻卷,龍吟嘶吼,雖僅有數丈,卻如同裹挾著海嘯般的萬鈞之力。
“劍靈術法?”
丑弱師弟揚了揚眉。
怪不得這家伙不肯修習外門術法,憑借這劍靈術法之威確實能在外門所向披靡。
‘只可惜我并非普通外門弟子!’
他心中冷笑,身形隨念而動,竟不閃不避迎著巨浪沖去。
就在一人一浪相逢之時,那饕餮虛影猛然張開大口,將巨浪里的無數天地靈氣吞噬其中,僅僅瞬息功夫,所有靈力都被吸納殆盡,此道術法就此化作無形。
而汲取了靈力的饕餮虛影也漲大幾分,威壓更比先前強橫數倍。
“劍不錯!”丑弱師弟哈哈大笑。
劍不錯,但人不行。
僅憑劍靈術法又如何能撼動神獸秘法?
眼見【立夏】劍身變得黯淡,丑弱師弟再無顧忌,朝著沈離快速迫近。
誰知還沒等他行走幾步,腳下便忽然一軟。低頭望去,只見地面不知何時變作了一片爛沼,而不遠處那些大大小小的墳包也正撲閃著詭譎之光。
陣法?
圣門除了那幾座古陣,何時還有其他陣法了?
一個三境弟子又怎么學的會陣法?
丑弱師弟一副見了鬼的丑樣子,而陣法卻并未停止,土地如沼,藤蔓如鞭,枯葉如刀,就連秋風也化作絲絲銀針,四面八方地席卷而來。
“雕蟲小技!”
丑弱師弟表面不屑,聲音卻比先前急切些許。
三境修士雖遠勝**凡胎,但眼前那些“雕蟲小技”卻蘊含著實實在在的靈力,哪怕沾惹分毫,即便不至于殞命,卻也會受些輕傷。
而在圣門里,最忌諱之事便是受傷。
饕餮魔神當然能將那些靈力吞噬,但每次發動秘術都極耗心神,誰也不知這沈師兄的陣法何時停歇,又有多少后手。
更何況丑弱師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對沈離嫉妒最深,因此也跑的最快,雖不知其他同門因何事耽擱了,但若再拖沓下去,保不齊就有師姐或師妹心軟之下臨陣倒戈。
這種事踏馬的也不是頭一次了!
自沈離來了之后,那些女修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了,以至于本就陰陽失調的外門,如今更是無比煩惱。
想到這里,丑弱師弟心中一橫,邊發動饕餮秘法抵擋陣術攻勢,邊從須彌戒內倒出若干事物。
有熱氣騰騰的鹵菜吃食,有大大小小的靈器法寶,還有數百枚晶瑩剔透的靈石。
靈石法寶自不用多說,那些吃食竟也飽含靈力,誘人食指大動。
“咕嚕...”
有吞咽口水的聲音傳來,于這劍拔弩張之際略顯違和。
丑弱師弟疑惑抬頭,卻見沈離正淡然回望,氣質非凡風度翩翩,幾乎欲原地飛升。
‘我聽錯了吧...’
丑弱師弟搖頭失笑。
這么帥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雅的行為?
那些師姐師妹還覺得這家伙根本不需要如廁呢!
他越想越悲憤,在沈離心疼的目光中,將法寶靈石之類統統拋給了饕餮虛影。
饕餮秘法本義為吞噬天地,境界高時能吞噬一切靈力并反哺修士,而丑弱師弟如今只能臨時增加戰力,從而將對手一擊必殺。
而且他的手段也不止于此。
趁著饕餮虛影吸納靈力之際,丑弱師弟又從須彌戒內摸出一枚劍符。
劍符灰不溜秋質地丑陋,還歪歪扭扭刻著“江山”兩個字,可其中神光隱現,顯然不是凡物。
此乃他背后那位師叔意外得來,其中蘊含著一道五境劍修的劍意,見他表現乖巧,便特意賞給了他。
劍意無形無質,但若刻于劍符,且有強大靈力發動,其威力不亞于劍意主人的全力一擊。
如此一來,即便那些師妹師姐此時現身阻攔,又或是沈離還有什么后手,都無濟于事了。
“去死吧!”
丑弱師弟獰笑怒喝,猛然將那枚被靈力灌注后的劍符甩出。
銳光憑空去,劍意若驚雷。
劍意化形為氣,劍氣凝練為勢,劍勢磅礴,摧枯拉朽,所過之處草木頑石統統化作齏粉。
而就在這天地浩劫般的聲勢之中,丑弱師弟忽然感到一陣微風拂過。
風兒迷了雙眼,也吹亂了他頭頂為數不多的發絲。
可是于這磅礴劍勢面前,又怎么可能會有風?
丑弱師弟揉著眼睛望去,果然不是風,而是沈離在出劍。
迎著五境修士的滔天劍勢,他仍是那般閑庭信步的模樣,隨手抬腕,輕輕一刺,輕松的好像撣去肩頭落葉。
劍光無聲閃過,一道淡淡的劍氣也隨之從劍尖迸發。
‘原來是劍氣化形啊...’
丑弱師弟這般想著,隨后終于反應過來,剎那間目眥盡裂,神色驚駭欲絕。
所謂劍氣,并非單純以靈力灌注所致,而是劍意承載了修士的意志,于天地間證明著自己的存在。
既能劍氣化形,那就表示...沈離也悟出了劍意?
這踏馬怎么可能!
古往今來,從未聽說有人在三境時能悟出劍意,便是離山劍修也絕無可能做到!
更讓他絕望的是,沈離的那道劍氣看似平平無奇,可當與劍符威能觸及之時,后者磅礴氣勢竟猛然一滯,繼而如冰雪沒入深潭,被小小劍氣不斷消融。
這意味著,五境劍意在面對三境劍意時徹底落了下風...
詭異之處不止于此。
劍勢弱了,可劍符還在,若按常理來說,以五境修士打造、又有靈力加持過的劍符,即便劍意不敵,但光憑靈力也能將沈離的劍氣徹底吞噬。
可丑弱師弟看到了什么?
劍符忽然不再往前,反而開始劇烈地顫抖,于細微卻刺耳的嗡鳴中,仿佛承受著無法言喻的威壓。
它的鋒芒肉眼可見開始黯淡,逸散的劍氣也不再四射,而是溫順地縈繞于沈離的劍氣周圍。
如同游子遇見故親。
又似在...俯首稱臣。
丑弱師弟分明聽見不遠處的沈離輕輕“咦”了一聲,好像也挺驚訝的樣子。
但他已無暇顧及,因為小小劍氣在被短暫耽擱之后,便又重新朝自己襲來。
仍是那般弱弱的小小的、無聲無息的模樣。
可直到劍氣臨頭,丑弱師弟才發現自己根本無從抵抗。
饕餮神獸在虛空中無聲嘶吼,他的靈魂也在絕望中不斷吶喊。
只是這一切很快都歸于寂靜。
風來,風止。
當劍光消散,丑弱師弟的肉身也寸寸崩塌。
“抱歉。”
沈離依慣例拱了拱手,并把嫩枝插在不遠處的草地上。
丑弱師弟的性格很像一位故人,死了便不太喜歡理人。
沈離能夠理解,他也只是需要一些儀式感罷了。
而且此處以后也將成為丑弱師弟的墳包所在,與丑強師兄一南一北,于陣法上遙相呼應,于容貌上更相得益彰。
今天就不埋了,肉都碎了挺惡心的。
“靈力耗盡了...”
沈離輕輕喘著氣,哪怕衣袍上沒沾染半點塵埃,但整個人卻一副虛弱無比的樣子。
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又自言自語道:“我用盡手段才與這師弟旗鼓相當,若再來一位就糟了。”
“別說二境,恐怕一境修士我也不是對手。”
“即便不是修士...”
沈離話沒說完,便拍了拍自己腦門。
餓的厲害,連腦子都變得有點糊涂,不是修士又怎么可能進得了天魔宗呢?
如此看來...
他朝四周望了望,只見周圍樹木都被那道劍符夷為平地,確實不太像能藏住人的樣子。
三境小修撇了撇嘴,顯然不太滿意。
忙活半天只釣到一條魚,根本不夠得到“細桶”的獎勵。
枉費自己一開始還想藏拙,卻沒料到今時不同往日,自己已經晉升內門,別人不知深淺,哪怕有師妹師姐想知深淺,多半也不敢冒險。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魔宗弟子連偷襲人的勇氣都沒了嗎?
沈離嘆著氣,一邊駐劍調息,一邊琢磨著剛才丑弱師弟丟出的劍符。
蒼瀾有劍符的門派很多,但能將劍意刻于其中的,似乎也只有離山劍宗了。
但離山劍符他見過,雖同樣的丑陋,樣式卻大為不同。
更讓沈離在意的是,他原先也以為自己落入困境,甚至刺出的劍氣也只是迷惑對方,實則已做好踩著傳送陣離開的準備。
畢竟那道劍符的威力遠非三境所能抵擋。
卻沒想劍符敗的莫名其妙,其所散發的劍意更讓他隱隱感到親切。
可惜劍符在靈力耗光之后便化作糜粉,否則還能拿回去給離山師姐瞧瞧...
“呼!”
遠遠的,忽然有風聲傳來。
山谷有風實在太平常不過,但沈離卻如臨大敵,【立夏】橫于胸前,體內靈力也暴漲到極致。
這不是風,而是修士御空之聲!
能御空者,非四境不可,但對方靈力所帶來的威壓,顯然遠甚于先前那位女裝師兄。
“五境,甚至可能是六境修士嗎...”
沈離不知是敵是友,只能提劍暗自戒備,身子也悄然后撤,退回到墳包所布的陣法之中。
漸漸的,身影近了。
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躍入眼簾。
她身著一襲鮮亮的杏黃花裙,眼睛亮亮的,唇瓣粉粉的,胸脯鼓鼓的,腿兒長長的,頰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衣訣飄飄,身姿靈動,整個人顯得既明媚又嬌嫩。
若非她周身有粉色魔氣環繞,倒真像一個可可愛愛的鄰家少女。
稍稍奇怪的是,這姑娘好似被什么嚇到似的,臉色略顯焦急,眼尾還隱約有些泛紅,以至于根本沒注意到三境小修的存在。
沈離卻不敢掉以輕心。
他小時候見過熊瞎子撲人,看似搖頭晃腦漫不經心,卻會在最意想不到時突然襲來。
這少女修為遠勝于己,若真的心存歹意,恐怕他逃都來不及。
眼見兩人越來越近,沈離全身繃緊,半只腳已踩在傳送陣中。
近了,更近了。
下一刻...
“砰!”
巨聲響起,塵煙彌漫。
整座奈奈崖都似乎為之一顫。
而在漫天飛舞的草屑和枯葉之中,沈離卻驀地變得輕松,連【立夏】都收了起來。
沒事了。
或許她真有什么急事吧。
速度太快,人都鑲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