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丹墀下。
侍衛們的刀鞘雖在夕陽下泛著幽光,但如今面對那三道裹挾著驚怒與探詢的緋色風暴,此刻卻顯得是那么的孱弱無力。
“止步!內宮禁地,無詔……”袁彬的沉喝未落,就被猝不及防的撞了個趔趄。
“滾開!”楊榮須發戟張,紫袍因激憤而劇烈起伏,暴怒之下他已顧不得次輔的威儀,直接上前親手推開了攔在門前的袁彬!
在他身后,楊溥胖臉煞白,手足無措。
楊士奇枯瘦的手死死按住腰間玉帶,目光如冰錐般刺向緊閉的暖閣殿門。
門內那死一般的寂靜令他脊背生寒,讓不祥的預感如毒藤般在心里纏繞!
而就在袁彬重新橫跨一步,用魁梧的身軀打算與暴怒的楊榮再次發生沖撞的剎那!
“吱呀——!”
沉重的殿門猛地從內拉開!
暖閣內濃烈的濕氣與一股難以言喻的腥冷瞬間涌出!
陳安跌撞著撲出門檻,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若篩糠,仿佛剛從鬼門關爬回。
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楊士奇腳下,聲音帶著驚惶與哭腔,手指顫巍巍指向殿內西側:
“首輔!閣老!大事不好!王…王公公他…他方才聽聞三位閣老聯袂而來,神色驟變,口稱‘無顏面見閣老,愧對先帝’,竟…竟從西暖閣角門沖了出去,直往太液池方向奔去了!奴婢…奴婢攔不住啊!”
“什么?!”
楊榮瞳孔驟然縮成針尖!愧對先帝?奔太液池?!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與更深的驚疑瞬間攫住了他!
“追!”楊士奇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枯瘦的身軀竟爆發出駭人的速度。
他率先拔步,在身形已掠過陳安肩頭時,余光猛地向后一抽。
暖閣的內景劈入眼簾:光潔的金磚上,兩名小火者正瘋魔似的擦著大片水漬;墻角歪倒的銅盆里殘水晃悠;還有那抹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小一團!
他雖心頭劇震,但他腳步卻絲毫不敢停留,直撲西暖洞開的角門!
見首輔先行,楊榮、楊溥及周忱也緊隨其后,如一陣疾風卷入昏暗的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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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
臨水軒榭,暮色如血
當三楊在陳安“惶急”的引領下,氣喘吁吁沖到臨水軒榭時,眼前景象令所有人呼吸一窒!
暮色將太液池染成一片凄艷的暗紅。
岸邊嶙峋的太湖石旁,王振那身刺目的緋紅蟒袍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臉朝下俯臥在地,半個身子還浸在冰冷的池水中。
他姿態扭曲而絕望,一手死死摳著石縫,青筋暴起,另一只手臂卻向前竭力伸出,指尖直指幽暗的池水深淵!
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徒勞的掙扎與不甘的沉淪。
而就在距離這“遺體”十余步的水榭回廊下,一場“審訊”正在進行!
一名東廠的理刑百戶正面色陰鷙如鐵,帶著數名精悍番役,死死按著一個面無人色、抖如秋葉的小俸御。
眼尖的楊榮一眼認出了此人是誰!
這個理刑百戶正是前幾日,東廠新補官籍傳至內閣時見過的陳平。
聽聞此人是新任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安的胞弟,原先他只不過是通州衛的一個小旗,現如今當真應了那句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見到閣老趕至,陳平的聲音立馬高亢起來,在刺破黃昏寧靜的同時,也清晰地灌入三楊耳中:
“…說!把你剛才看到的,當著天日鬼神,再說一遍!若有半字虛言,立時把你填了這太液池!”
那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哭嚎聲響徹水岸:
“奴婢…奴婢小順子…就在…就在那假山后頭當值…親眼看見王公公踉踉蹌蹌跑到水邊…捶著胸口,仰天嚎哭啊!他喊:‘毛貴!馬順!爾等天殺的蠹蟲!陷咱家于不忠不義!有何面目見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皇帝于地下!愧對圣恩!愧對老祖宗!更…更愧對日夜操勞國事的東楊公啊!’
“喊完…喊完王公公就一頭扎進那深水里了!噗通一聲啊!奴婢…奴婢嚇傻了…是李檔頭帶人聽見動靜跑來…才…才把王公公撈上來…可…可已經…”
小太監最后那句“愧對日夜操勞國事的東楊公”,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楊榮臉上!
“你個賤婢,血口噴人!!”從未受此侮辱過的次輔楊榮,被氣得渾身亂顫,睚疵欲裂!
如此拙劣的栽贓讓他理智崩斷!
他一步踏前,紫袍帶風,說著就要親手去翻檢那具“遺骸”,撕開這彌天大謊!
“東楊公且慢!”一聲蒼老卻蘊含雷霆之威的斷喝自身后炸響!
只見御馬監掌印劉永誠在一隊頂盔貫甲的勇士營士卒的簇擁下,正龍行虎步而來!
他目光如電,掃過王振“遺體”,聲音斬釘截鐵:
“王公已逝,天子忠仆豈容輕褻!老奴適才‘恰’于左近巡視宮防,聞變疾馳而來,已先行‘勘驗’!口鼻之中盡是池水淤泥,指縫嵌有湖底礫石,確系溺水窒息而亡無疑!其臨終悲鳴,有此小內侍親耳所聞,句句泣血!爾等——”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陳平和小順子,“可敢在咱家面前,復述一遍?!”
“奴婢所言句句屬實!若有虛言,天打雷劈!”小順子以頭搶地。
“卑職親耳所聞,王公確呼‘愧對楊閣老’!”陳平抱拳,聲音鏗鏘。
“劉永誠!你這豎閹…!”
楊榮怒視這位太皇太后的第一鷹犬,正欲厲聲駁斥這荒唐的“見證”。
“夠了!”楊士奇猛地一聲斷喝,聲音沙啞,瞬間凍結了所有的喧囂與怒火。
他枯瘦的身軀挺立在暮色中,灰白須眉下的雙眼,不再看岸邊那具濕漉漉的“忠仆”,也不再看“悲憤”的劉永誠、“惶恐”的目擊者,而是穿透了重重宮闕,死死釘在那座幽深如巨獸蟄伏的乾清宮方向!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片洞穿所有虛偽假象后的、徹骨的疲憊忌憚。
“王振…”楊士奇的聲音有些顫抖囁嚅,仿佛在咀嚼這精心炮制的“定論”。
停頓良久后,這位大明的當朝首輔終于長嘆一聲說道:“唉…王振確為…投水…自盡。”
“首輔!”楊榮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低吼。
楊士奇猛地抬手,枯枝般的手指止住了楊榮所有未盡之言。
他疲憊地閉上眼,復又睜開,里面只剩下深沉的無力:“此乃…國之大不幸。人死燈滅,其過…亦隨流水。劉公公,陳公公”
他轉向劉永誠和陳安,聲音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漠然。
“王公身后事,就按宮規…體面操辦吧。莫要…再驚擾圣躬了。”
言畢,他竟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拂袖而去,佝僂的背影在血色暮靄中,顯得異常蕭索凄涼。
楊榮僵立當場,看著首輔決絕的背影,又看看岸邊那場荒誕絕倫、卻已蓋棺定論的“忠仆殉節”大戲,一股巨大的憋屈和冰冷的寒意瞬間將他吞噬!
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連最后審判的權力,都被那深宮中的九歲稚童,以如此冷酷而完美的方式,生生碾碎!
終于,他猛地一跺腳,帶著滿腔的屈辱與不甘,拂袖追隨楊士奇那蒼涼的背影而去。
而楊溥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幾乎是踉蹌著被周忱攙扶離開。
見閣老們遠去,陳安秉著演戲到底的覺悟。
適時地再次噗通跪倒朝著王振“遺體”方向“悲聲”慟哭:“王公啊!您何至于此啊!!
隨即,他轉向劉永誠,雙手奉上一份尚帶體溫的素箋。
“劉公公!主子…主子聞此噩耗,悲痛萬分,已下明旨!王公身后哀榮,皆按此辦理!請劉公主持大局!”
劉永誠接過旨意,目光掃過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朱印,深吸一口氣,蒼老卻威嚴的聲音如同喪鐘,響徹在波光粼粼的太液池畔,也重重砸在每一個在場者的心頭: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忠謹蒙塵,羞憤自絕,以死明志!另傳太皇太后懿旨:內官監即刻凈身含殮,以三品內臣禮治喪!凡有妄議王公忠節、傳播流言蜚語者——立斃杖下,誅連親族!”
冰冷的命令在暮色中回蕩,讓周圍所有的太監們噤若寒蟬。
就這樣,這場由深宮幼主導演、三方重臣“見證”和慈寧宮心照不宣配合的義仆大戲,在這太液池凄艷的波光里,就如此荒誕草草的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