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哪句話觸碰了他的逆鱗,楚洵面色霎時一沉,陰惻惻的眼刀甩過去,凌厲的目光落在蘭衍的面上,冰涼地停住片刻,卻到底沒說什么。
轉(zhuǎn)過身,他掣著韁繩往山下的馴獅場去。
等蘭衍回過神來,雄獅已馱著楚洵走出去好遠(yuǎn),趕忙揮鞭跟上,“好端端的,你發(fā)什么脾氣,我哪一句話說錯了不成,你是還未成親啊,男未婚女未嫁,你又沒有心上人,中表聯(lián)姻親上加親有何不可?”
可回答他的,依舊是無聲的沉默,甚至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距離又拉遠(yuǎn)了。
蘭衍扶額,當(dāng)真不知自己那句話說錯了,他原也是個有脾性的人,本該掉頭就走,奈何明日重陽節(jié),開寶寺一年一度的獅子會,這獅子是由楚家莊子上的馴獅場提供,屆時高僧坐鎮(zhèn),香客云集,他有心在會上耍耍威風(fēng),不得不熱臉去貼冷屁股,“文仲,你等等我,明日法會的議程,你還得幫我過一遍才是......”
卻說與此同時,沈氏也正念叨著楚洵。
“也不知文仲同景云說得怎么樣了,景云可看得上蓁蓁?”
蘭衍字景云。
沈氏原本的確是氣憤阮承業(yè)竟要將阮蓁許給一個瘸子,但謝三郎雖瘸了,有些不良于行,可論品性卻是個實打?qū)嵉牧既?,又覺著這對于阮蓁未必是一件壞事,畢竟她經(jīng)歷太過于坎坷,更應(yīng)該嫁個品行好的夫君好生疼愛她才是。
可不想她這個侄女,竟不聲不響就要跳河,若不是剛巧被文仲撞見,指不定真就鬧出人命來,沈氏光是想想都后怕不已。
她怕阮蓁多想,一直沒點破跳河的事,而是等到物色好了人選,這才帶她到莊子上來,下晌時刻意讓她獨自去開寶寺,便是為了給景云相看。
張媽媽思忖了一番,回說:“表小姐生得如此好顏色,應(yīng)當(dāng)是不會相不中才是。只是……”
沈氏道:“有什么話,你直說便是?!?/p>
張媽媽這才娓娓道來,“只是那蘭公子,生得倒是俊美儒雅,門第也實在是顯貴,但卻是個眠花宿柳之輩,想必將來妻妾不會少,旁人倒也罷了,表小姐那個怯懦性子,還不得被人拆吃入腹。夫人何不給他找個門第差一些的舉子或者進(jìn)士,或許看在表小姐低嫁的份上,能夠?qū)⑺暼糁閷???/p>
沈氏搖了搖頭,“一則她爹將她許給謝三郎,本就是為了攀附謝家的門第,門戶不高的她爹不會同意。二則若非蘭衍是個風(fēng)流的,金陵的高門大戶沒有愿意嫁女兒給他,又哪里輪得到蓁蓁?三則我那可憐的妹子,當(dāng)年可是太傅唯一的閨女,低嫁給窮舉子阮承業(yè),其結(jié)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林太傅在位時,對女婿竭力提攜,否則一個窮舉子,如何能幾年之內(nèi)做到六品通判,彼時自然是琴瑟和鳴。可林太傅一倒臺,阮承業(yè)便極力撇清,對于流放的舅兄一家甚至連一封家書也不曾有過,還在妻子亡故后,把唯一的女兒扔去莊子上不聞不問,轉(zhuǎn)頭又娶了一房妻室。
想起從前在沈家時,林小姐過來找小姐說私房話,那時的表小姐多少鮮活美麗的一個姑娘,沒想到?jīng)]多久就下嫁給了一個窮舉子,當(dāng)時小姐便說那阮承業(yè)是看中了林家的權(quán)勢,不是個好的,沒想到幾年后,真的應(yīng)驗了她的話。
太傅出事后,張媽媽陪著小姐去過一次阮家,那時候她眼眶凹陷,面色發(fā)黃,鬢邊已有了華發(fā),才二十四五的年歲而已,氣得夫人回金陵時哭了一路。
張媽媽還沉浸在往事中,卻又聽沈氏道:“再者說,蘭衍和文仲交好,若他看得上蓁蓁,愿意娶蓁蓁,便是看在文仲的份兒上,也必不會薄待了蓁蓁?!?/p>
這倒是這個道理。
但其實張媽媽還想到一人,家世顯赫,人品貴重,還保證沒有婆媳矛盾,但看了一眼氣怒未消的夫人,愣是沒敢說。
侄女再好,也不可能拿兒子的婚事做人情,更何況世子爺眼高于頂,媒人不知介紹了多少高門貴女,竟是無一人能入眼,又怎么會看得上小門小戶出來的表小姐?
張媽媽只恭維道:“夫人這一番考量,可謂是良苦用心,也算對得起表小姐了?!?/p>
想起那個早死的表妹,沈氏登時眼眶一紅,“你去看看文仲可回來了,如若回來,叫他過來一趟?爭取早日將這樁婚事定下來才是。”
阮蓁本來以為到了莊子上,姨母多少會問及那日“跳河”的事,沒想到她依舊什么也沒提,晚膳時她刻意煲了一盅蓮子銀耳羹,提過去也只是被留下了湯羹,姨母還是不肯見她。
便是向來鎮(zhèn)定自若的阮蓁,也不由得有些意亂,自回來后便一直在書房練字靜心。
玲瓏已剪了幾遍燈花,自家小姐依舊不肯就寢,因而用銅盆打了水上前勸道:“小姐,可要奴婢伺候你歇息?”
阮蓁將筆撂在筆山上,碎步至窗邊,倚在檻窗邊,自然而然望向后山的書齋,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楚洵應(yīng)安歇的書齋竟然沒有一點燈火。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阮蓁倏然眼睛一亮,“后山山腳的竹林外,可是有一條小溪?”
玲瓏面帶詫異,“有倒是有,不過小姐問這個做什么?”
阮蓁回說:“你準(zhǔn)備一些祭祀之物,再準(zhǔn)備一盞河燈,我們?nèi)ズ舆吋腊菸夷?。?/p>
玲瓏奇怪道:“夫人的忌日不是今日?!?/p>
阮蓁道:“這不是重陽節(jié)么?”
重陽節(jié)倒是有祭奠先人的習(xí)俗,但重陽節(jié)不是明日?
不過今日明日似乎也沒區(qū)別。
玲瓏很快將祭祀用的物品備好后,主仆一起往河邊去。
原這種事最好她單獨行動,可一個小姐,半夜三更出現(xiàn)在楚洵面前,心思也太明顯了。
祭拜的位置是阮蓁擇定的,楚洵回書齋的必經(jīng)之路旁。
書齋的燈未亮,楚洵定然還未歸,她在這里守著,十有**能碰著楚洵。
若是他問起,自己便趁機提一提她娘,他是個君子,若是想起她娘來,必然會對她動惻隱之心。
且夜色深深,更容易讓人生出別樣的情愫。
打定主意,阮蓁便吩咐玲瓏將祭祀的香燭貢品擺上,紙錢燒在溪邊,映照得水面紅光一片,致使阮蓁沒有注意到溪水原本的紅色,直到她彎下身子,往溪面去放那蓮花河燈,鼻腔傳來刺鼻的腥味,這才發(fā)覺不對勁來。
舉起燈籠一照,溪面血紅一片。
阮蓁逼迫自己鎮(zhèn)定,順著痕跡往前一看,哪知不遠(yuǎn)處的溪畔竟躺著個不知死活的男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阮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把玲瓏也唬了一跳,“小姐,發(fā)生了何事?”
阮蓁起身緩了緩,這才手執(zhí)燈籠,重新回到方才那處,這回她看清楚了,男子是楚洵跟前的小廝長生,便吩咐玲瓏,“也不知還有沒有救,你快去稟告姨母,叫人將他抬回去。”
與昌平統(tǒng)管楚洵的事務(wù)不一樣,長生是貼身跟著楚洵的小廝,如今長生出事,那么楚洵又可安好?
舉著燈籠晃了一圈,阮蓁沒看見楚洵的影子,卻發(fā)現(xiàn)通往竹林的石板曲橋上留下了殷紅的血跡,眉眼霎時一陰,“表哥出事了,你快去叫人?!?/p>
說罷,阮蓁踏上曲橋,卻是要去竹林尋人的架勢。
玲瓏猜到她的意圖,嚇得花容失色,“小姐,你可別胡來?!?/p>
阮蓁安撫玲瓏道:“我就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你先去,我隨后便來?!?/p>
可等玲瓏走遠(yuǎn)了,阮蓁搜尋的步伐卻并未停歇。
即便黑漆漆的竹林像一只能吞噬萬物的巨獸,陰森森的風(fēng)吹得叫人心慌,阮蓁還是義無反顧沿著血跡去尋人。
若無虧欠,怎會相見,她要他欠她。
“表哥,你在哪里?”
“洵表哥。”
“表哥,你能聽到我嗎?”
竹林風(fēng)很大,女子的呼喚聲被揚高,回旋在空洞的竹林,若是楚洵在近處,不可能聽不見,可阮蓁呼喚許久,卻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直到嗓子喊啞,燈籠油盡燈枯,在徹底熄火之前,阮蓁正打算調(diào)轉(zhuǎn)腳尖。
卻這時,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咆哮聲。
阮蓁被嚇得退了一步,燈籠失手落地,點燃了一地的枯枝敗葉,火光霎時竄了起來,將阮蓁的視線直接拉遠(yuǎn)。
一頭滿身金毛的獅子躺在血泊之中,方才響天徹地的咆哮聲便是它垂死的掙扎。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一個衣衫染血的俊美男子,正以拇指指腹揩拭著唇角濺上的血跡,他動作不疾不徐,神色也是一貫的漫不經(jīng)心,以至于阮蓁有些恍惚,仿若男子方才不是在屠獅,而是在逗弄貓狗一般尋常。
可他另一只手中,分明還執(zhí)著滴血的兇器。
也是這個時候,阮蓁才發(fā)現(xiàn),方才將那狂獅一擊斃命的,并非刀,并非劍,乃是一段鋒利的竹節(jié)。
只一截斷竹便要了獅子的命,這傳出去誰信?
可那就是事實。
阮蓁心里那個玉面書生轟然倒塌,再抬眼時,只看到他緊繃的下頜,冷硬的目光,還有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氣場。
圣人皮囊,修羅骨血,不外如是。
虧她還想要“英雄救美”,好挾恩圖報,實在太高看自己,也太低看了楚洵。
沒能大展拳腳,叫阮蓁很是有些失望。
正這時,她眼里突然闖入另一頭獅子,從楚洵身后的黑暗而來,正虎視眈眈地望著楚洵,揚起的爪牙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駭人。
在那畜生縱身一躍,撲向楚洵如松如柏的背脊之前,阮蓁先一步將楚洵撲倒在地,聽到血肉撕裂的聲音,緊接著鉆心刺骨的痛襲來,腦袋漸漸昏沉。
意識消失前,她看到了楚洵眼里的震驚、錯愕以及不可置信。
阮蓁欣慰地閉上了眼。
她知道,她這一趟沒有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