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蒼翠的松鶴堂庭院中,慘嚎聲和鈍重的杖擊聲終于漸漸平息,只剩下若有似無的呻吟和濃郁刺鼻的血腥氣,混合著深秋的寒意,沉沉壓在每一個目睹此景的王府下人頭上。空氣凝重得令人窒息。
凌霄閣內,藥香清冽。墨畫小心翼翼地將冷玉膏涂在沈青崖再度被燙出水泡的左手背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既憤怒又心疼。
“王妃……”墨畫聲音里壓著怒火,“她們是想要您的命!那茶水滾得能燙熟肉!”
沈青崖靠坐在窗邊鋪著厚絨錦褥的紫檀圈椅里,窗外透入的微光照在她沉靜的側臉上。左手傳來的劇痛無法忽視,但眼底那片冰冷風暴已經沉淀,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指尖輕輕拂過左手背上細紗邊緣紅腫的肌膚,那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她們要的不是我的命。”沈青崖的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又像回答墨畫,“她們要的是這王妃之位,易主、聽話、成為傀儡。”
她緩緩抬眼,看向墨畫,唇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打掉一只看門惡犬,主人自然會再放一條出來。甚至……親自下場。”
墨畫心頭一凜:“王妃的意思……太妃她?”
沈青崖沒有直接回答,轉而問道:“昨日你探聽的,這王府內務,庫鑰、賬冊、對牌,眼下是誰在管?”
“府中大總管,林福。”墨畫立刻回答,眼神凝重,“也是二十年了,據說還是太妃娘娘當初從娘家帶過來的人手提拔上來的,把持著所有進出錢糧、鋪面田莊、人事調度。是王府真正握著實權的‘內當家’。咱們這次打了太妃的臉,又杖斃(指趙嬤嬤幾乎廢了)了兩個她最得力的刁奴,她不便再明著施壓,必然會讓這林福從中作梗。”
沈青崖的手指在光滑冰涼的紫檀扶手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低沉而規律的篤篤聲,如同心算盤珠碰撞。眼神銳利如開鋒的劍。
“內當家?”她低低重復,那語氣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很好。那就先拔了這‘內當家’的牙。”
她猛地站起身,艷紅的宮裝裙擺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周身散發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場。
“更衣。去告訴那位林大總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傳本妃令:太妃娘娘尚在病中,不便勞累。自今日起,府中一切對牌、鑰匙、內庫賬冊、人事檔牘,即刻封存,全部送往凌霄閣!本妃要親自查驗府中庶務,厘清賬目!若有延誤藏匿……哼。”
那未盡的一聲冷哼,如同無形的鞭子,抽在墨畫心上。墨畫渾身一凜,立刻應聲:“是!奴婢這就去!”
墨畫剛走到門口。
“等等。”沈青崖的聲音再次響起。
墨畫回頭。
“讓府里所有管事、庫房、各鋪各莊的頭面管事,也一并通傳到凌霄閣外候著。”沈青崖的聲音平靜,卻字字帶著雷霆,“讓他們……都好好看看。”
……
凌霄閣偏廳里臨時撤去了一些華而不實的擺設,空出一大片地方。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來,灰塵在光柱里飛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紙張和塵螨的嗆人味道。
沈青崖端坐于上首一張寬闊結實的櫸木條案后,換了一身月白云錦暗紋的簡便常服,長發只松松用一支碧玉扁簪挽住,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霧的清澈眼眸。左手纏著的細紗依舊醒目,卻無損她此刻沉靜如山岳的氣勢。
她沒碰茶盞,只安靜地坐著,指尖無意識地在平滑的案面上劃過幾道痕跡,如同在推演無形的算式。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咳嗽聲響起。
王府大總管林福來了。
他個子不高,肚子微微發福,穿著一身簇新的墨綠色緞面管事袍,臉上堆著幾乎要溢出來的恭敬笑容,身后跟著十幾名身形粗壯、穿著雜役服的健仆,哼哧哼哧地抬著五個半人高的、積滿厚厚灰塵的紅木大箱子,轟隆隆地放在大廳中央的空地上。
那箱子之巨大,之多,幾乎占據了小半個廳堂,帶起的灰塵簌簌飄落。
“奴才林福,給王妃娘娘請安!”林福撩起袍角,“噗通”一聲跪得結結實實,額頭幾乎貼到冰涼的地磚,聲音洪亮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喘氣和為難,“聽聞王妃娘娘體恤太妃病體,要親自勞神清查府內庶務,奴才等不敢怠慢!
只是……王妃娘娘容稟,咱們王府家大業大,上百年積累,這陳年賬簿實在是浩如煙海、堆積如山啊!”
他抬起頭,胖臉上的褶子里擠滿無奈的歉意,眼中卻閃爍著狡黠和看好戲的光。
“王爺戎馬倥傯,太妃娘娘常年靜養,這老宅舊賬,田莊鋪面的底子……年頭一久,就連奴才手下那些識文斷字的賬房先生,也每每被弄得是頭昏眼花,核對不清!更有一些前朝舊檔、早已關張鋪子的爛賬、死賬夾雜其中……”
他一邊說,一邊用粗短的手指胡亂指向那幾口散發著霉味的大箱子,“奴才想著王妃娘娘金枝玉葉,萬金之體,哪里經得起這個累?可娘娘嚴令在前,奴才又萬萬不敢搪塞……”
他攤開手,一臉苦哈哈的忠仆模樣:“這不,只能緊趕慢趕,吩咐小的們把能找著的、與王府近年用度沾點邊的賬目檔冊都搬來了!只是……唉,雜亂了些,也……臟了些!實在有污貴眼,還請王妃娘娘恕罪啊!”(潛臺詞:想看?你隨便看,看死你也看不明白!累死你也理不清!)
廳外候著的管事們伸長脖子偷偷往里張望,看到那堆積如山的破舊爛賬,有的嘴角忍不住勾起幸災樂禍的弧度,有的則暗暗搖頭。看來新王妃這立威之路的第一步,就要栽在這堆臭不可聞的爛賬里了!
墨畫站在沈青崖身后,看著那幾大箱“垃圾”,氣得臉色發白。這林福,簡直欺人太甚!
沈青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波瀾。
她從林福臉上那虛偽的歉疚中,精準地捕捉到一閃而過的得意、輕蔑和惡毒的算計。她緩緩站起身,月白色的常服在灰塵彌漫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雅。
她沒說話,慢慢踱步來到那幾口紅木大箱子前。略略低下頭,目光掃過。
的確是“浩如煙海”:賬冊新舊不一,紙頁發黃卷邊甚至破碎粘連在一起;有些是線裝冊子,有些則是散亂的麻繩捆扎的草紙本;厚厚的灰塵覆蓋其上,還夾雜著蜘蛛網,散發著一股霉爛混合著鼠尿的嗆人異味。
更有甚者,幾個箱子里被林福刻意“貼心”地塞進了幾大本厚厚的、明顯是前朝府邸或完全不相關的舊檔!雜亂無章,如同一場精心布置的、專門用來折磨人的災難!
林福嘴角的得意幾乎壓不住。他知道這些東西有多令人作嘔和毫無頭緒。別說理清,就是隨手翻翻,也得沾一手灰!
沈青崖卻在其中一個箱子前停下。
她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沒有任何遲疑,直接探入那令人作嘔的灰塵垃圾堆!白皙纖長的手指,在眾目睽睽之下,精準無比地拈起一本紙頁邊緣已經泛著醬油色、邊緣幾乎碎裂、沾著一小塊不明污跡的賬簿!
嘩——!
灰塵被揚起,在光柱中如細小毒蟲般飛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幾個年輕的小管事甚至嫌惡地悄悄捂住了鼻子,又覺不妥趕緊放下。王妃這千金之軀,竟直接碰這種臟東西?!
林福眼中的譏諷幾乎要溢出來。
沈青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拿著那本散發著陳年霉味的破爛賬本,緩緩走回條案后,優雅拂袖落座。將那本破賬冊隨手放在案幾一角。
然后,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的動作!
她沒有叫賬房,沒有要算盤,沒有筆墨紙硯!
她只是伸出了那根纏著細紗的左手食指,輕輕蘸了一點條案上青玉杯盞里微涼的茶水!
晶瑩的水珠沾在她纖細白皙的指尖,如同朝露。
在林福驚疑不定、管事們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沈青崖垂下了眼睫。仿佛眼前堆積如山的噩夢賬冊不存在,仿佛彌漫的惡臭和嗆人的灰塵也通通不存在。
她的右手動了!
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五指張開,如同穿花拂柳,迅疾無比地探向條案上堆積賬冊的不同角落!精準地抓起一本冊子,“唰!唰!唰!”帶著風聲,紙頁在她指尖如流水般翻過!快得只留下道道殘影!一頁!十頁!一冊!她根本不是在“閱讀”,那翻頁的速度就像在凌空撣去落在珍貴書卷上的灰塵!
翻過的書頁被隨意丟在身體一側的地面,漸漸堆起一個更高的垃圾堆。
而她的左手!那蘸著茶水的指尖,就在光滑如鏡的深色櫸木案面上!如同鬼畫符般迅疾無比地來回劃動起來!
沒有規律!沒有筆順!如同孩童信手涂鴉!
但那絕不是胡畫!
只見茶水留下的濕潤痕跡在她指尖閃電般的移動下,迅速匯聚、分開、組合、消隱!一些奇特的、不屬于任何已知文字的符號在案面飛快閃現又消失!復雜無比的數字串如同蝌蚪般在光潔的桌面上游走!
水痕在空氣中飛快蒸發,她蘸水的手指幾乎沒有離開過桌面!
有時需要交叉對比,她的指尖便倏地點向案面角落某個即將干涸的數字標記,另一只手同時精準地抓起箱子深處另一本風馬牛不相及、早已被遺忘在角落、甚至標著“舊庫房雜物處置”的破本子!同樣是快到看不清動作的翻動!重要的數字似乎瞬間就印入了她的腦中!
速度!
快到令人眼花繚亂、思維完全無法跟上的絕對速度!
翻動紙頁的“嘩嘩”聲在寂靜的大廳里響成一片密麻的節奏!左手指尖在桌面上如魔幻般刻畫推演的“沙沙”聲是唯一的伴奏!
整個凌霄閣大廳只剩下這兩種聲音,詭異、瘋狂、令人心悸!
所有的嘲笑、輕蔑、幸災樂禍,在此刻通通被凍結!
所有人都如同中了定身法,傻傻地看著!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愕、嘲弄,逐漸演變為難以言喻的震撼、茫然、繼而變成了……驚懼!
林福臉上的得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肥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后背的綢緞里衣在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看著沈青崖那幾乎不是人類能擁有的翻書速度和那只神魔般在案面推演的左手,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嗖地竄上頭頂!
她的手指動作,精準得如同最精密的機關!每一次翻動都指向一個看似無關卻又關鍵的點!每一次在桌面的劃動都似乎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怖邏輯!
那案面上飛快浮現又消失的水跡符號,仿佛構建起一座龐大、復雜、無形的數字迷宮,而她是唯一那個在迷宮中如履平地的掌控者!
這不是人!這是妖邪!
一個管事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聲音在死寂的大廳里清晰可聞!
“噗通”一聲!是林福身后的一個健仆,看著王妃那如同幻影般的手速和仿佛散發著邪性的桌面符號,雙腿一軟,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眼神渙散,如同見了鬼!
這聲音似乎驚醒了眾人。
緊接著,是更多粗重壓抑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那些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的管事們,臉色也漸漸變得慘白!后背爬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兩個時辰!
整整兩個時辰!
偏廳的日光從西移,漸漸被黃昏的暗影吞噬。廳內光線開始變得昏暗。
沈青崖自始至終沒有抬過一次頭!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任何表情!
她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高度精密的計算傀儡!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鬢角烏黑的發絲,濕漉漉地粘在白皙的頸側和額角。左手腕上的細紗因為高速、高頻次地摩擦案面,邊緣已經開始松散毛邊,甚至隱隱滲出一點點淡紅的血跡!那是傷口被摩擦撕裂的征兆!
可她仿佛對身體的痛楚毫無所覺!
所有的精神力都凝結在腦中那座無形的龐大算盤上!數字在瘋狂跳動!軌跡在急速推演!無數的線索,無數的收支,無數的關聯,在她腦海中如同億萬顆星辰在精妙復雜的軌道上極速運行、碰撞、剝離出核心的軌跡!
漏洞!巨大的黑洞!一張又一張隱形的、吞噬王府財富的血盆大口在她腦海中的那座無形迷宮地圖上被精確標注出來!時間!地點!標的物!金額!如同最精密的坐標鎖死!
林福的臉已經失去了所有血色!慘白如紙!肥碩的身軀控制不住地篩糠般抖動!他無數次想張口,喉嚨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汗水順著他油膩的鬢角小溪般流下,砸在他緊緊攥著的手背上!他死死盯住沈青崖面前案幾上——不知何時,那上面多了一把鋒利銀亮的小裁紙刀!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當夕陽最后一絲昏黃余暉,透過窗欞,如同瀕死者冰冷的呼吸,慘淡地鋪灑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大廳中央時——
“啪——!”
一聲異常清晰、沉重的合冊之聲!
如同敲響了地獄的喪鐘,驟然撕裂了那持續兩個時辰、令人神經幾近崩潰的“沙沙”聲!
只見沈青崖一直如同幻影般翻動賬冊的右手——那只纏繞傷痕、沾染血漬與塵灰、指甲邊緣都已磨禿翻開的右手!
猛地、重重地、帶著千鈞之力!
將最后一本剛剛被翻開幾頁的賬冊,用力合攏!
硬質的麻紙封面在她掌心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
這聲音像是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在場之人的心口!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渾身一哆嗦!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
尤其是林福!
那一聲合冊,仿佛敲碎了他最后一根支撐的脊梁!他肥胖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腳下虛軟,趔趄著幾乎跌倒!死死扶住旁邊的箱子邊緣才勉強站穩,指甲摳進了粗糙的木紋里!汗水已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偏廳徹底死寂。
那瞬間的停頓之后,沈青崖終于抬起了頭!
動作很慢。
如同慢放的驚悚畫面。
當她抬起頭顱的瞬間——
窗外最后一縷殘陽徹底湮沒在遠山之后!大廳瞬間落入昏暗!
侍立角落的兩個小丫環嚇得一抖,連忙去點燈!昏黃的燭光次第亮起,搖搖晃晃,將那案幾后方端坐的月白身影,映照得如同地府降臨的幽靈!
她的臉色是一種異樣的、接近透明的白,額角浸透的汗珠在燭火下閃閃發光。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但那雙剛剛睜開、在光線明暗交界處的眼眸,卻亮得驚人!比燃燒的燭焰更刺目!那里面沒有疲憊,只有一種仿佛冰封萬載后驟然燃燒、足以焚毀一切的冷酷殺意!
目光如同兩道能夠洞穿靈魂的探照燈光柱,倏地、穩穩地釘在了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林福身上!
林福被那目光刺中,如同被無形的鋼針穿透!肥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了一下,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
“哼。”
一聲冰冷的、帶著無盡嘲弄的輕哼,毫無預兆地從沈青崖微啟的唇瓣間逸出。打破了死寂,也瞬間抽走了林福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沈青崖看也沒看滿地被翻得凌亂無比的賬冊,她的左手倏然探出!
沒有半分猶豫!
五指如同利爪,狠狠抓向桌面上那本被她最先翻動過的、骯臟污穢、封面有著黑色不明污漬的——舊賬冊!
那正是林福認定最無關緊要、混雜在垃圾堆里的“前朝某府廚房采買開支流水”本子!
封面“吱啦”一聲被指甲刮破!
沈青崖抓著那本破賬冊,手臂在空中劃過一個凌厲的弧線,如同揮動一柄冰冷的鍘刀!
“啪——!!!”
那本散發著餿味的爛賬,帶著呼嘯的風聲,被沈青崖精準無比、劈頭蓋臉地狠狠拍在林福面前腳下的磚石地上!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濺起一片塵土!
灰塵撲了林福滿頭滿臉!
“林大總管!”
沈青崖的聲音終于響起!
那是一種什么聲音?!
冰寒!銳利!如同無數極細的冰針刮過骨膜!帶著一種審判般的、絕對權威的冷酷!
每一個字都像是蘸滿了來自九幽深處的寒氣!
她微微前傾身體,月白色的身影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壓迫力十足的陰影,完全籠罩住魂飛魄散的林福!
她的指尖,不知何時已經拈起了那把擱在案幾上的銀亮小裁紙刀!鋒利的刀尖在燭火下閃動著森然的寒光!
刀尖,精準地點在剛才被她狠狠拍在地面的那本破舊賬冊封面——一條幾乎被忽略的、用極小的墨寫的編號數字上!
“勞煩林總管!掌管王府庶務二十年!”沈青崖聲音平緩,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在死寂的大廳里,“王爺予爾重任,賜爾厚祿,太妃娘娘信爾倚爾……可!”
這一個“可”字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宣判死刑的毀滅力量!
“啪!”刀尖猛地向下,精準無比地再次點在賬冊上,戳破紙張,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輕響!
沈青崖的聲音驟然爆發,如同淬毒的冰刀,字字見血!句句精準命中林福全身要害:
“慶祥二十二年!臘月十五!”(時間精確到日!)
刀尖指向賬冊被戳破的下方一串早已被遺忘的數字。
“通州官倉!七號倉!”(地點精確到倉庫編號!)
“對賬!虛報損耗‘上等粳米’三百石!賬目編號——‘丁未字七六’!”(精確到品名和賬冊標號!)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數字都擲地有聲:
“實侵吞庫糧折現銀一千三百五十兩!零銅錢二百八十文!”(金額精確到銅錢!)
林福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胸口!眼前瞬間發黑!耳鳴嗡嗡!渾身巨震!
沈青崖根本不給絲毫喘息機會!左手閃電般抄起案幾上壓在最底層的一本邊緣卷曲、封面發黃的冊子!林福記得那本!那是他自認為藏得最深、專門記些見不得光雜項開支的“私賬”!
“啪嚓!!!”
沈青崖手腕一抖,狠狠將那本冊子拍在剛才那本破賬冊旁邊!巨大的響聲嚇得旁邊幾個管事幾乎尿了褲子!
刀尖帶著冰冷的殺意,再度精準點下!
“慶祥二十三年!三月初七!”
“城西!云裳布莊!”(精確到鋪面!)
“入賬記錄:繳王府紅利!八百兩整!”
沈青崖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無盡諷刺:“可這布莊過去三年真正的總賬簿子在哪里呢?!就在那口標著‘廢品’的箱子里!那上面白紙黑字!記錄得一清二楚!這三年來,‘云裳布莊’上繳王府的公賬紅利——”
她聲音驟停!眼神銳利如刀!
“為零!”
“所有盈利!全部記掛在一個名為‘林德’的——掌柜名下!”沈青崖的聲音陡然逼近!如同鬼魅貼著林福的耳朵在嘶吼,“敢問林大總管——這個‘林德’是你什么人?!”
噗通!
一個管家終于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林福早已搖搖欲墜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咚”的一聲悶響!他雙膝一軟,膝蓋骨如同碎裂般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巨大的疼痛卻完全被極致的恐懼所淹沒!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整個人像被徹底抽掉了骨頭的肥碩蠕蟲,灘倒在地上,只剩下篩糠般的顫抖和絕望的汗水泉涌而出!浸透了地上厚厚的灰塵!
恐懼!滅頂的、無邊無際的恐懼徹底淹沒了他!這女人不是人!她是地府爬上來的算盤閻王!是妖孽!
這還沒完!
沈青崖冰冷的眼神掠過腳下的爛泥,帶著一股肅殺的寒風,猛地轉向那幾口紅木大箱!她的手臂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指向其中一個最內側、尚未開啟、表面也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箱子!
“還有——!”
她的聲音如同催命魔音,再度炸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刺進林福的耳膜!
“慶祥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八日!”(時間精確!)
“西郊皇莊!李家村!下轄!良田五十畝!”(地點精確!畝數精確!)
她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月白常服如同籠罩了一層寒霜!強大的壓迫感讓整個大廳的空氣驟然凍結!
“地契!”沈青崖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死寂的屋頂,帶著滔天怒火,“歸屬王府文書房!編號——‘辰字三十三庫,田字號九九七’!”
她向前一步,鞋尖幾乎踩到林福匍匐的手指!彎下腰,那張如同冰雕玉琢卻殺機凜然的臉龐逼近林福死灰一片、滿是汗水和塵土的胖臉!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呼出的帶著**氣息的絕望寒氣!
“林富?!”沈青崖的聲音陡然拔高到頂點,如同天罰驚雷!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敲響林福的喪鐘!
“林福!(直呼其名!)你給我睜開眼睛!看清楚!”
她的手指幾乎戳在林福渙散的瞳孔上!
“你那親兄弟!那個大字不識幾個、只會鉆營遛狗、靠著你這總管哥哥賞飯吃的——潑皮閑漢林富!”
“他是長了三頭六臂?!還是能點石成金?!他是憑什么?!在那一日!將這五十畝上等官莊良田!在府衙!赫然!(刀尖再次猛地戳在地上賬冊上某個被點劃出來的名字)過戶到了他自己名下?!”
轟——!!!
這最后的精準爆雷!如同點燃了火藥桶!徹底炸碎了林福所有僥幸!炸飛了他最后一縷魂魄!
“呃……呃……”林福喉嚨里發出被掐住脖子般瀕死的掙扎嗚咽,眼珠瘋狂翻動只剩下眼白!一股濃烈的騷臭味猛地從他身下彌漫開來!黃色的液體在他癱軟的身體下迅速暈開,浸透了昂貴的墨綠緞袍——他竟然當場失禁!
“手續呢?!檔案呢?!文書呢?!”沈青崖的厲喝如同審判之錘,“你給我拿出來!!!”(聲音在空曠大廳炸出回響!)
滿室死寂!只有林福嗬嗬漏氣的瀕死掙扎聲和他身上惡臭的彌漫!
所有的管事仆役!早已面無人色!一個個抖如風中落葉!看向案幾后方那月白身影的目光,只剩下徹骨的敬畏和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這哪里是人!這是能勾魂索命的賬本閻王!
“嗬……嗚……”林福肥大的身軀在地上抽搐了一下,白眼幾乎徹底翻過去。
“嗬,林大總管,勞苦功高。”沈青崖直起身,緩緩收回裁紙刀,隨手丟回案幾上,發出一聲脆響。臉上那點暴戾的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復了冰晶般的平靜,只余下深不見底的冷意。她微微偏頭,環視四周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的眾管事。
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掌控一切的威壓,響徹整個凌霄閣,甚至穿透了門窗,落在大院中每一個豎著耳朵、渾身緊繃的下人耳中:
“可這賬做的……”
她停頓片刻,嘴角勾起的弧度冷冽又極具侮辱性。
“——不夠體面。”
話音落地的瞬間!
她猛地揮袖!
“來人!”聲音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銳氣!
四名早已被震懾得臉色發白、本能肅立的王府親衛如同出閘猛虎,應聲撞開大門沖了進來!甲胄碰撞聲鏗鏘!
“剝去林福總管袍服、腰牌!即刻押下!嚴加看管!”沈青崖指向地上那攤爛泥。
“喏!”兩名親衛如狼似虎撲上,一把揪住癱軟惡臭的林福后衣領,如同拖拽一袋垃圾,粗暴地向外拖去!
沈青崖的目光如淬寒冰,掃過那些抖如篩糠的管事、庫頭、各鋪各莊主管,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每個人的心頭:
“傳本妃令——”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力回響:
“王府大總管林福玩忽職守,貪墨成性,即刻革職查辦!東庫管事劉老全(賬冊虛耗)、西市糧鋪管事王順(配合倒賣)、織造坊采買孫二狗(吃巨額回扣)、永和當鋪賬房吳先生(做陰陽賬目)……等七人,即日起停職!收押待查!賬冊證物一并封存!”
每點出一個名字,就有一個管事如遭雷擊,軟倒或驚叫出聲!
“其余人!各安其職!用心辦差!”
“王府內務暫由……”沈青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準確無誤地停在一位須發皆白、穿著干凈舊袍、一直沉默恭敬站在人群邊緣、眼中沒有幸災樂禍只有驚愕的老管事身上,“徐德海!暫代總管一職!統籌府務!韓嬤嬤(一位剛直的老王府女官)協管內院規矩!”
被點名的徐德海渾身一震,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撲通跪地:“奴才……奴才領命!謝王妃娘娘信任!”
“墨畫。”沈青崖轉向身旁同樣被這一系列雷霆手段震撼得熱血沸騰的心腹,“著你協理徐總管、韓嬤嬤,限三日內,整理交接所有賬目檔冊,徹查庫房,厘清所有頭緒!該補的補,該罰的罰!”
“是!奴婢遵命!”墨畫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前所未有的底氣!
沈青崖的目光最后掃過那些依舊癱軟在地或面色慘白的涉案管事和戰戰兢兢的其他人,聲音冰寒:“都聽清了?”
“奴才(奴婢)聽清了!”山呼般的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響徹凌霄閣!所有人深深跪伏下去,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磚,渾身汗濕!
“滾吧。”
最后兩個字,輕飄飄的落下,卻帶著千鈞的威壓。
所有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惡鬼。
偏廳瞬間空蕩下來,只剩下彌漫的塵灰惡臭與滿地的破書爛賬。
陽光徹底消失,廳內唯余燭火跳躍。
沈青崖一直緊繃如弓的身體驟然放松,脫力般重重坐回椅子上。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更加蒼白,左手腕上的紗布邊緣,那抹淡淡的紅痕此時已暈染開,變成觸目驚心的猩紅一片!鉆心的疼痛與過度心力損耗后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襲來!
“王妃!”墨畫驚呼上前。
沈青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氣血和陣陣眩暈。她抬起未受傷的右手,輕輕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額角,目光落在地上那本攤開、被她用裁紙刀戳破的爛賬封面上。那上面的編號墨點,如同詭異的符咒。
冰冷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如萬年玄冰般森冷的弧度。
“徐總管。”她輕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剛剛起身領命準備去收拾爛攤子的老管事徐德海立刻躬身上前:“奴才在!”
沈青崖用指尖點了點地上那攤林福留下的穢物痕跡旁散落的破舊賬冊碎片。
“查清了,那五十畝良田如今在林富手里所耗的費用……”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幽幽轉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夜色。
“記得,一分不少地記在林福的頭上。”
“等他醒來,讓他……畫押還債。”
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卻帶著砭骨的寒意。
徐德海心臟猛地一縮,隨即沉聲應道:“奴才……明白!”
欠債?賠錢?僅僅是開始。撕開了王府內務的貪腐口子,拔掉了沈玦深植的毒刺,更狠狠削了太妃的面子……這場棋局上,沈青崖亮出了屬于王妃的第一柄滴血的算盤之刃!府內無人再敢小覷那看似孤弱無依的王妃半分!府外,沈家二房那條盤踞的毒蛇,也該感受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