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灰蒙蒙地透出一點慘白的光,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絲微弱的鼻息,艱難地掙扎在厚重的云層之后。
肆虐了一整夜的狂暴雨勢,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終于從傾盆瀑布變成了連綿不絕、冰冷刺骨的淅瀝。然而,這雨勢的減弱并未帶來絲毫暖意,寒意反而更深地滲進了落魂寨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冰冷的石頭,每一個幸存者的骨髓深處,仿佛要凍結(jié)最后一絲活氣。
寨子里,一片狼藉,觸目驚心!
渾濁的泥漿覆蓋了大部分區(qū)域,像一層厚重、骯臟的裹尸布,無情地覆蓋著曾經(jīng)的炊煙笑語。倒塌的吊腳樓歪歪斜斜地戳在泥水里,斷裂的木頭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白骨,破碎的瓦片則像是散落的鱗甲,從這片骯臟的泥沼中支棱出來,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毀滅的劇痛。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濕土腥氣、木頭斷裂處滲出的樹脂味,更深層處,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腐爛物與死亡本身的沉寂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劫后余生的寨民們,臉上沒有半分慶幸,只有一種被災(zāi)難徹底碾碎后的麻木疲憊和深不見底的絕望。他們在泥濘和廢墟間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無聲地搜尋著。
每一次費力地翻開沉重的泥塊或斷裂的梁木,都伴隨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怕下一秒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在泥漿下凝固,怕看到那不忍卒睹的慘狀。
氣氛沉重得能壓垮人的脊梁。懂得的人心里都明白,那名為希望的火苗,正在這冰冷黏稠的泥漿里,一絲絲,一縷縷,無可挽回地熄滅。
祠堂坡方向,那片剛剛被泥石流徹底吞噬的區(qū)域,成了所有幸存者目光無法移開的焦點,也是無邊恐懼的源頭。那里,巨大的泥石堆積體如同大地上一道猙獰丑陋、深可見骨的傷口,無聲地展示著自然的暴虐。
幾個青壯漢子,臉上、身上糊滿了厚厚的泥漿,幾乎辨不清五官,唯有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穿透泥污,亮得駭人。他們手里拿著鐵鍬、鋤頭,甚至有人完全徒手,不顧一切地在這片巨大的、丑陋的“傷口”上挖掘!泥土、石塊、斷裂的梁木被他們奮力地刨開、搬開。
每一次動作都帶著一種絕望的狠勁,手臂上的肌肉虬結(jié)賁張,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泥濘的皮膚下搏動。他們不是在挖掘泥土,而是在與冷酷的死神角力,搶奪最后一絲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可能。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滾燙的汗水,從他們緊繃的下頜不斷滴落,砸在泥漿里,瞬間消失無蹤。
領(lǐng)頭的是石磊。
他整個人像是剛從泥潭深處撈出來的絕望雕塑,泥漿覆蓋了每一寸皮膚,只有一雙眼睛,布滿駭人的蛛網(wǎng)般血絲,卻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熾熱得幾乎要將他自己焚盡。他的手指早已在瘋狂的挖掘中磨破、翻卷,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污和暗紅的血痂,凝固的污血混著新鮮的泥水不斷滲出。然而,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每一次下鏟,都帶著千鈞之力,每一次徒手搬開沉重的石塊,都傾注了全身的、仿佛要撕裂筋骨的力氣!手臂上虬結(jié)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如同拉緊到極限的弓弦。
他緊抿著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聲不吭,只是埋著頭,用身體、用意志、用生命里所有的力量拼命地挖!挖!挖!仿佛要掘穿這吞噬了阿霧的厚重地獄!要把他的心上人,從幽冥的最深處,用這雙血淋淋的手,硬生生地刨出來!
“這邊!石頭下面……好像……有東西!”一個漢子嘶啞地喊道,聲音因恐懼和激動而劇烈顫抖,像一根繃緊欲斷的弦。
這一聲呼喊如同驚雷!瞬間,所有挖掘的動作都停滯了!空氣凝固,時間凍結(jié)。石磊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爆射出駭人的光芒,下一秒,他像一頭嗅到了血腥的絕望豹子,帶著一股泥漿的腥風(fēng)撲了過去!
他和另外幾人合力,用鐵鍬撬,用肩膀死命地頂,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吃奶的力氣,終于撼動了那塊半人高的、濕滑沉重的斷巖!
轟隆一聲悶響,斷巖被挪開。泥水混雜的廢墟下,赫然露出了一角……被泥漿浸透、顏色深暗的靛藍色布料!
石磊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巨大無比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呼吸瞬間停滯!周遭的世界、淅瀝的雨聲、同伴粗重的喘息,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刺目的靛藍,占據(jù)了他全部的視野。
他瘋了一樣撲跪下去,膝蓋重重砸進冰冷的泥漿,雙手不顧一切地扒開覆蓋在上面的濕泥和碎石!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指甲翻卷處的劇痛此刻仿佛成了某種鞭策,驅(qū)使著他更快、更狠地挖掘!
找到了!
林霧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濘里,像一個被世界粗暴丟棄的玩偶。
她的身體被幾根沉重的、斷裂的梁柱和零碎的石塊死死壓住,扭曲成一個令人心碎的、極不自然的姿勢,仿佛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徒勞地掙扎。那身單薄的靛藍衣衫,曾經(jīng)映襯著她山茶花般的笑靨,此刻早已被泥漿浸透、撕扯得破爛不堪,緊貼在毫無生氣的身體上,勾勒出僵硬冰冷的輪廓。
曾經(jīng)紅潤如三月桃花的臉頰,此刻是死灰般的慘白,沾滿了污泥,幾道干涸的泥痕如同黑色的淚痕。那頭烏黑如瀑的長發(fā),失去了所有光澤,散亂地鋪在污濁的泥水里,像失去生命的水草,隨著泥漿的微漾而輕輕晃動。
那雙總是溫柔含笑、盛滿了山間清泉般生機的眼睛,此刻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冰冷的泥水珠,如同凝固的淚。嘴角,凝固著一絲已經(jīng)發(fā)暗發(fā)黑的血跡,在慘白的臉上,刺眼得像雪地里凋零的最后一片梅花瓣。
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冰冷的,僵硬的,像一塊被隨意遺棄在泥濘里的、失去了靈魂的玉石。與這骯臟絕望的廢墟徹底融為一體。一種無聲的悲鳴在石磊的胸腔里炸開:我的天!昨天……昨天她還鮮活地站在晨光里,笑著叮囑他山路濕滑要小心……那溫軟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眼前的人怎么就……
然而,最刺目、最令人心魂俱裂的,是她那雙沾滿污泥、早已冰冷僵硬的手!它們以一種近乎痙攣的、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的姿態(tài),死死地、死死地攥在胸前!指關(guān)節(jié)因那超越死亡的執(zhí)念而泛白、扭曲變形,仿佛要將指骨都捏碎在那守護之中!
那守護的,是一個小小的、被厚實油布緊緊包裹的方形物件!油布表面沾滿了泥污,幾乎看不出本色,但包裹的形狀依然清晰可辨。在昨夜那毀滅性的、足以摧垮一切的泥石洪流中,它竟然被她用身體和這雙至死不肯松開的手,奇跡般地護在了胸前,沒有被徹底壓扁,也沒有被狂暴的泥石流沖走!
而在離她頭部不遠處的泥水里,靜靜地躺著一支簪子。
那支古樸溫潤的青玉發(fā)簪!此刻,它沾滿了污泥,往日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被徹底掩蓋,像一件被無情遺棄的垃圾,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漿里,折射不出任何生的光彩。冰冷的玉質(zhì)上,甚至還粘著幾縷被生生扯斷的、屬于林霧的烏黑發(fā)絲,如同生命斷裂后留下的最后印記。
死寂!
挖掘現(xiàn)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比冬夜更寒冷的死寂!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單調(diào)地、冷酷地敲打著廢墟,敲打著泥漿,敲打著每個人早已碎裂的心。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沉沉壓在所有人的頭頂和肩背。
幾個漢子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寒冰瞬間凍結(jié)。他們的目光在泥濘中林霧冰冷的遺體和她胸前那至死守護的包裹之間來回,最終又落在那支遺落的、沾滿污穢的青玉簪上。巨大的、足以撕裂靈魂的悲痛,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敬畏,沉沉地壓在他們心頭,讓他們幾乎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生命的脆弱與守護的壯烈,在這一刻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巨大漩渦。
“姐——!!!!!!”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如同瀕死幼獸被生生撕裂心臟時發(fā)出的最后悲鳴,猛地撕裂了這凝固的死寂!
是林溪!
她不知何時掙脫了旁人的阻攔,像一道失控的閃電沖了過來。小小的身影在泥濘中踉蹌著,跌跌撞撞,如同一片被狂風(fēng)驟雨徹底打落的葉子。她猛地撲倒在姐姐冰冷的身體旁!膝蓋重重砸進冰冷的泥漿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卻毫無知覺!
“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溪溪啊!姐——!!”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聲音破碎尖銳,帶著一種非人的痛苦。她伸出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的雙手,徒勞地去推姐姐冰冷僵硬的身體,去撫摸姐姐蒼白冰冷、沾滿污泥的臉頰。指尖傳來的刺骨寒意,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指尖,瞬間穿透皮肉,沿著血脈直直扎進她稚嫩的心臟!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荒謬感和悲痛如同滅頂?shù)暮[,瞬間將她徹底淹沒、擊碎!
昨天……昨天姐姐還溫柔地給她整理包袱,笑著刮她的鼻子,答應(yīng)等她這次跟貨郎回來,就做她最愛吃的剁椒魚頭……那溫暖的笑容,那帶著皂角清香的手指拂過她額發(fā)的觸感,還那么清晰!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眼前這泥漿里冰冷僵硬的……?
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臉上的泥污,瘋狂地涌出。她哭得渾身劇烈痙攣,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五臟六腑都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緊、揉碎,幾乎喘不上氣,只能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如同被踩碎了喉嚨的鳥兒。她猛地撲倒在姐姐冰冷的胸口,小小的身體緊貼著那毫無起伏的胸膛,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用自己殘存的生命熱度,去溫暖那早已冷卻的身軀。那絕望的姿態(tài),無助得令人心碎。
她的身體在冰冷的泥水中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因為深入骨髓的寒冷,還是那無法承受的巨大悲慟。
倏地,她的目光,被泥水中那一點黯淡的青色死死攫住。
是姐姐的青玉簪!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沾滿污穢,像姐姐被遺棄的生命。
林溪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因極致的悲痛和刺骨的寒冷而劇烈哆嗦,幾乎無法控制。她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仿佛那是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從冰冷的泥漿里,一點點,一點點地,將簪子拾起。污泥沾滿了她的手指,冰冷的玉質(zhì)瞬間刺痛了她的掌心。
緊緊攥住!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簪子死死地攥在手心!尖銳的簪尾深深硌進掌心的嫩肉,帶來尖銳的痛楚,冰冷的玉質(zhì)緊貼著皮膚,寒意如同毒蛇,瞬間鉆進血脈,直透心底。
但這小小的、冰冷的物件,是姐姐身上唯一還能觸碰到的、還帶著她最后氣息的東西!仿佛只要用盡生命的力量攥住這枚簪子,就攥住了姐姐最后一絲殘存的、虛無縹緲的溫度!就攥住了她們之間那尚未被死亡徹底斬斷的、無形的羈絆!
巨大的、足以將靈魂碾成齏粉的悲痛,混合著一種被整個世界殘忍拋棄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將她徹底吞噬!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從軀殼中抽離,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冰冷的軀殼,浸泡在無邊的黑暗與寂靜里。那種空洞的冰冷,比泥漿更甚,比死亡更甚。
懂的人都懂,就在她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簪子的瞬間,就在她看清姐姐僵硬雙手守護姿態(tài)的那一刻,那個屬于林溪的、有姐姐庇護的、帶著炊煙和笑聲的世界,在她眼前轟然崩塌,徹底化為齏粉,被這冰冷的泥漿無情掩埋,再無一絲光亮。
石磊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風(fēng)雨侵蝕千年的石像。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林霧胸前那被泥污包裹的油布小包上。那是什么?是她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東西?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鉆進腦海:是不是……是不是因為要護著它,她才沒能及時跑出來?這個想法帶著倒刺,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復(fù)撕扯,每一次都帶出新的劇痛。
他的手,那雙磨爛了皮肉、指甲翻卷的手,無意識地痙攣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輕響,仿佛想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一片虛無的空氣和刺骨的寒意。
旁邊一個漢子,臉上溝壑里積滿了泥水,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沉重:“磊……磊哥,得……得把阿霧妹子……抬出來。不能……不能讓她一直躺在這爛泥里……”他的眼神躲閃,不敢再看那扭曲的靛藍身影。
其他幾個漢子也沉默地圍攏過來,動作笨拙而遲緩,如同提線木偶。他們用鋤頭柄和鐵鍬,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合力撬開壓在林霧身上的沉重斷木和石塊。每挪開一點,那被泥水浸泡的靛藍衣衫下露出的僵硬肢體,都讓他們的動作更加滯澀一分,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聲的悲愴。
石磊像是被這句話猛地驚醒。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猛地推開旁邊想扶他的人,踉蹌著撲跪在泥水里,就在林溪身邊。他伸出那雙傷痕累累、沾滿泥濘和血污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一個易碎的夢,輕輕地,輕輕地撫上林霧冰冷僵硬的臉頰。
指尖觸碰到那死灰般的皮膚,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他,比昨夜最冷的冰雨更甚。他試圖用手指,極其輕柔地,拂去她臉上干涸的泥痕,想找回一點記憶中那熟悉的溫軟輪廓。可是沒有。只有冰冷的僵硬和死亡的無情。他寬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像一座即將崩潰的山巒,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咯咯聲,那布滿血絲的眼眶瞬間通紅,卻死死憋著,不讓那滾燙的東西落下。
林溪小小的身體依舊伏在姐姐冰冷的胸口,劇烈的痙攣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細若游絲的抽噎,像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葉子的顫抖。她死死攥著那枚青玉簪,簪尾尖銳的疼痛是她與這絕望現(xiàn)實唯一的、殘酷的連接點。
石磊的目光落在她蜷縮的背影上,又緩緩移向林霧至死護在胸前的那團油布包裹。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空氣嗆得他肺葉生疼。他伸出依舊顫抖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沉重,探向林霧那雙死死攥緊、指節(jié)扭曲的冰冷雙手。
那雙手僵硬得如同鐵石,仿佛將生命最后的所有力量和執(zhí)念都凝固在了這守護的姿態(tài)里。石磊用盡全身力氣,才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掰開了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的松動,都伴隨著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仿佛骨骼在無聲地哀鳴。
當(dāng)那油布包裹終于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氣和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下時,石磊的手停頓了。包裹不大,沾滿了泥污,沉甸甸的,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和沉重。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最終,沒有立刻打開它,只是將它極其珍重地、用同樣沾滿泥污和血污的手,托在了掌心。那重量,仿佛承載著一個未解之謎,也承載著阿霧用生命畫下的最后句點。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如同困獸嗚咽般的悲泣聲從石磊身后傳來。是石磊的老娘,石大娘。她在鄰家婦人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泥濘,終于趕到了這片廢墟中心。她一眼就看到了泥水中那抹刺目的靛藍,看到了兒子跪在旁邊的背影,看到了那小小的、伏在姐姐身上如同死去小鳥般的林溪。
“我的……我的霧丫頭啊——!”一聲凄絕的哭喊撕破了沉重的空氣。石大娘猛地掙脫攙扶,撲了過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霧冰冷的胳膊,搖晃著,仿佛要將她從這沉沉的睡夢中喚醒,“你睜開眼看看娘!看看娘啊!老天爺啊!你怎么這么不開眼!收了我這老婆子去!把我的霧丫頭還給我啊!”
她的哭聲嘶啞絕望,飽含著一位母親被剜去心頭肉的巨大痛楚,在冰冷的雨水中回蕩,引得周圍幾個早已麻木的婦人也不禁跟著抹起了眼淚,低低的啜泣聲在廢墟間蔓延開來。
林溪被石大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微微一顫。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那張糊滿泥污和淚水的小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大大的眼睛空洞無神,仿佛所有的光亮都已被抽走。
她茫然地看著哭天搶地的石大娘,又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青玉簪尖銳的尾端刺得掌心生疼。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攤開了手掌。
那枚沾滿污泥的青玉簪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冷,黯淡,像一顆凝固的淚珠。
她伸出另一只同樣沾滿污泥的小手,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地,拂去簪子上的泥點。動作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仿佛這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她的指尖拂過簪首那模糊的雕花,拂過簪身上粘著的幾縷屬于姐姐的斷發(fā)。那斷發(fā)烏黑,在污泥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最后停住了。她低下頭,將額頭輕輕地、無比依戀地抵在姐姐冰冷僵硬的胸口,仿佛那里還殘留著一絲遙遠的、無法感知的暖意。小小的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卻再也哭不出聲音,只有一種死寂的悲傷,如同深潭,將她徹底吞沒。
石磊看著林溪這無聲的哀慟,看著母親伏在林霧身上崩潰的哭喊,又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個沉甸甸的、沾滿泥污的油布包裹。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異常疲憊和佝僂。
他環(huán)顧四周:倒塌的房屋如同巨獸的殘骸,泥漿覆蓋了一切生機,幸存的寨民們臉上是揮之不去的麻木和絕望。落魂寨,這個曾經(jīng)炊煙裊裊的山寨,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殘骸,和深埋在泥濘下的、再也無法挽回的逝去。冰冷的雨絲無聲地落在他臉上,與汗水、泥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痕跡。他緊緊攥著那個包裹,指關(guān)節(jié)再次泛白。
那枚被林溪珍重拾起的青玉簪,在泥水中泛著微弱而冰冷的光,像一塊凝固的淚,也像一道無聲的詰問,永遠地留在了這片被詛咒的泥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