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懷堂那扇無聲合攏的窗欞，如同合上了一只冰冷的眼睛。沈清辭站在回廊上，方才整理卷宗時指尖殘留的冰涼觸感和紙張?zhí)赜械哪闵形瓷⑷ィ还筛畛痢⒏坦堑暮鈪s已悄然爬上脊背，如附骨之疽。

那不是身體感受到的寒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警兆。

周管事的“意外”，卷宗的散落……真的是巧合嗎？

蕭珩……他就在那扇窗后。

他看到了多少？他又……想看到什么？

沈清辭強(qiáng)迫自己壓下翻騰的心緒，重新拿起掃帚，動作更加謹(jǐn)慎，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無形的陷阱之上。她清晰地感覺到，這座王府的網(wǎng)，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收緊。而蕭珩，就是那執(zhí)網(wǎng)之人。

接下來的兩日，王府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沈清辭每日往返于浣衣房與澄懷堂外圍，如同提線木偶，重復(fù)著枯燥而沉重的勞役。王嬤嬤的刻薄刁難變本加厲，嘉儀郡主雖未再親自出現(xiàn)，但那日當(dāng)眾受挫的怨毒顯然并未消散，浣衣房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壓抑陰冷。

沈清辭的雙手在持續(xù)的勞作和冷水的浸泡下，愈合速度極其緩慢，傷口邊緣依舊紅腫，稍一用力便隱隱作痛。肩頭的淤青倒是散了大半，但那份被羞辱和掌摑的記憶，如同烙印般深刻。她變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沉靜，如同深潭，將所有情緒都封凍在冰層之下。

這日午后，天空再次陰沉下來，細(xì)碎的雪粒子開始飄落。沈清辭剛完成澄懷堂外圍的清掃，正準(zhǔn)備返回浣衣房。剛走出澄懷堂院落的月洞門，一個穿著體面、神情嚴(yán)肅的中年管事（并非周管事）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沈清辭？”管事上下打量著她，眼神帶著審視，“內(nèi)書房今日需要徹底清掃，人手不足。凌大人吩咐，讓你過去幫忙。”他的語氣平淡，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內(nèi)書房？！

沈清辭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那是蕭珩真正的核心所在！存放機(jī)密文件、處理核心政務(wù)的地方！戒備遠(yuǎn)比外書房森嚴(yán)！讓她去那里清掃？這絕不可能是普通的調(diào)派！

凌鋒的命令？還是……蕭珩的意思？

是又一次試探？還是……請君入甕的陷阱？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凌大人吩咐”幾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違抗凌鋒的命令，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嬤嬤那怨毒的臉和刑房恐怖的陰影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

“是……奴婢遵命。”沈清辭低下頭，聲音干澀，極力掩飾著聲音里的顫抖。她別無選擇。

跟著管事穿過戒備森嚴(yán)的回廊，來到王府更深、更幽靜的一處院落。院門緊閉，門口肅立著兩名面無表情、眼神銳利的玄甲護(hù)衛(wèi)，胸前狴犴徽記在陰沉的雪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管事上前低聲交涉幾句，護(hù)衛(wèi)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沈清辭，仿佛要將她里外看穿，才緩緩打開了沉重的院門。

一股更加濃郁、凝重的墨香和書卷氣撲面而來，混合著上等沉水香的清冽。內(nèi)書房的格局比外書房更為開闊，也更顯森嚴(yán)。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擺在正中，上面文房四寶井然有序，幾份攤開的卷宗上壓著青玉鎮(zhèn)紙。四面墻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書籍卷帙浩繁，分門別類，擺放得一絲不茍。地上鋪著更加厚實華麗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靜無聲。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感。

管事將沈清辭交給書房內(nèi)一位年約五十、面容刻板、眼神銳利如鷹的老嬤嬤（內(nèi)書房管事張嬤嬤），低聲交代了幾句。張嬤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沈清辭身上刮過，尤其是在她纏著布條的雙手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張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久居上位的冷漠，“負(fù)責(zé)清掃西側(cè)書架下方和書案周圍的地面。記住，只掃地，不許觸碰任何東西！書架上的書，案上的卷宗筆墨，一件都不許動！眼睛也不許亂瞟！若是碰掉了一頁紙，或是污損了什么，仔細(xì)你的皮！”

“是，嬤嬤。奴婢明白。”沈清辭深深低著頭，聲音低微恭順。她能感覺到張嬤嬤那審視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緊緊釘在她身上。

她拿起門邊特制的、毛刷極其柔軟的細(xì)毛掃帚和一塊干凈的細(xì)絨抹布，小心翼翼地走向西側(cè)書架下方。每一步都輕如貓足，呼吸都放得極輕。她強(qiáng)迫自己眼觀鼻，鼻觀心，視線只鎖定在自己腳下那一方寸之地和需要清掃的區(qū)域。

書架下方積著薄薄的灰塵，顯然并非每日清掃的重點。沈清辭蹲下身，用細(xì)毛掃帚極其輕柔地拂去浮塵。動作小心翼翼，生怕?lián)P起灰塵落在書架上。她的心懸在嗓子眼，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致。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和窗外雪粒子敲打窗欞的細(xì)碎聲響。

張嬤嬤就站在不遠(yuǎn)處，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那雙銳利的眼睛片刻不離地監(jiān)視著她。

時間在極度緊張和壓抑中緩慢流逝。沈清辭清掃完書架下方，又挪到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旁。書案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也需要清掃。她蹲伏得更低，動作更加輕柔謹(jǐn)慎，視線死死盯著地毯的紋路，不敢有絲毫偏移。

就在她清掃到書案靠近里側(cè)、光線相對昏暗的一個角落時，眼角的余光，猝不及防地瞥見了一樣?xùn)|西！

在書案與后方一個矮幾的縫隙陰影里，似乎掉落著一本薄薄的、顏色深褐、毫不起眼的線裝冊子。那冊子一半被矮幾的陰影覆蓋，一半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下。冊子的封皮沒有任何字跡，看上去就像是某本隨手放置、不甚重要的雜記或廢棄的草稿。

然而，就在那冊子暴露在光線下的邊緣封皮一角，一個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墨點印記，如同針尖般刺入了沈清辭的眼簾！

那個墨點的形狀……那個暈染開來的細(xì)微弧度……

沈清辭的瞳孔在瞬間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那墨點的形狀和位置……竟與她記憶中父親沈泓慣常在私密手稿上留下的、代表“閱”或“存疑”的獨特標(biāo)記，一模一樣！

不可能！一定是錯覺！父親的手稿怎么會出現(xiàn)在蕭珩的內(nèi)書房深處？還掉落在這種不起眼的角落？

巨大的震撼和難以置信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的理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握著掃帚的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冰涼！

“你在看什么？”張嬤嬤冰冷如鐵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寂靜的書房里陡然響起！帶著濃濃的警惕和審視！

沈清辭猛地驚醒！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那短暫的震撼！她立刻低下頭，將視線死死釘在地毯上，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沒……沒什么！奴婢……奴婢只是覺得這角落灰塵多些……”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加快了手中掃帚的動作，仿佛要將那驚鴻一瞥的發(fā)現(xiàn)連同自己的恐懼一起掃入塵埃。

張嬤嬤狐疑地走近幾步，銳利的目光掃過沈清辭剛才視線停留的角落，又死死盯著她慘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那本深褐色的冊子依舊靜靜地躺在陰影里，并未被觸動。

“哼！”張嬤嬤冷哼一聲，顯然并未完全相信，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明顯異常，“手腳麻利點！別磨蹭！”

沈清辭不敢再有任何異動，集中全部意志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書案周圍的清掃。當(dāng)她終于退出那間令人窒息的內(nèi)書房，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氣時，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雙腿軟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

她踉蹌著走回浣衣房，王嬤嬤刻薄的謾罵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她的腦海中，只剩下那個深褐色冊子角落上，那個針尖般大小、卻如同烙印般深刻的墨點印記。

是父親的標(biāo)記嗎？

那本冊子……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蕭珩的內(nèi)書房？

是陷阱？還是……無意中遺落的線索？

無數(shù)個疑問如同毒蛇般啃噬著她的心神。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涌來。但同時，一種難以抑制的、如同飛蛾撲火般的渴望，也在心底最深處瘋狂滋生。

內(nèi)書房……那本冊子……

她必須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一個極其大膽、幾乎等同于自尋死路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纏繞住了她的心臟。

再入書房，膽邊生。這一次，她看到的，或許不僅僅是灰塵和威壓，更是足以將她徹底焚毀、或是照亮無邊黑暗的……一線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