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菲麗絲快步跑回家，關(guān)上門后忍不住將背靠上門板，腿一軟，直接跌坐到地上。

此時她的呼吸很亂，兩只手都在不住地發(fā)抖，幾乎要用盡全力才沒讓手里的陀螺落到地上。

可與之前那種百分百的恐懼不同，她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恐懼中不禁摻雜著一股興奮。

那只出現(xiàn)在馬可修士身上的怪物不是自己的錯覺，自己把它打散了也不是錯覺……

而且即使這次她一次性打散了三只那樣的怪物，身體也沒產(chǎn)生任何不適，這說明自己在清醒后的再次暈倒也與這件事無關(guān)。

壞消息：這個世界真的有鬼。

好消息：這里的鬼不強，可以被自己一拳打爆。

果然，一切恐懼都源于火力不足。

在發(fā)現(xiàn)自己不需要任何道具就可以消滅那些鬼怪后，之前壓在心底的擔憂都跟著散了不少。

叩叩————

“菲麗，菲麗希安娜？”

身后的門猛地被人敲響，緊接傳來女人焦急的聲音：“你剛剛是不是出門了？”

菲麗絲聽出那聲音的主人，調(diào)整了下情緒便轉(zhuǎn)身開了門，果然看到一臉擔憂的卡特琳娜正站在門口。

“我的陀螺剛剛不小心飛出去了，我只是去把它撿回來。”菲麗絲說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借口，又在對方再度發(fā)問前立刻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隨便出門……”

女孩乖巧的態(tài)度讓卡特琳娜想要責備都無從開口，更何況她只是過來幫人看孩子的，只要孩子沒事說太多也是惹人煩。

“你的身體剛恢復了一點，現(xiàn)在還是不要去外面比較好。”女人勸說道，“頭還暈嗎？要不要回床上躺一會？”

之前睡了那么長時間，菲麗絲感覺自己都把上輩子欠下的睡眠補全了，完全沒有困意。

她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洗澡，洗不了澡也要好好洗個頭。可惜她傷就傷在頭上，卡特琳娜不論如何也不會允許女孩在此時洗頭。

不過小姑娘愛干凈也是人之常情，卡特琳娜雖然不覺得身上有虱子是什么大事，卻還是回家拿了把篦子，打算一邊為她梳頭一邊挑一下頭上的虱子。

“咦……”

將女孩卷曲的頭發(fā)全部梳開，卡特琳娜有些驚訝地翻了翻她濃密的發(fā)絲，繼而笑道：“這不是挺干凈的嗎？我梳了這么長時間都沒看到一只。”

聞言，菲麗絲同樣驚訝地摸了摸頭頂，確實再也沒摸到。

難道之前那是偶然？身上剛來了那么兩只虱子就被自己及時發(fā)現(xiàn)并抓住了？

菲麗絲的生活經(jīng)驗有很多，但對虱子這種在現(xiàn)代城市消失了很多年的物種確實算不上了解。

即使心里感覺到些許怪異，可結(jié)果終究是好的，她也沒什么可抱怨……

一邊這么想著菲麗絲一邊轉(zhuǎn)過頭，打算向為自己梳了半天頭的女人道謝，卻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窗外探頭探腦。

菲麗絲：…………

如果她沒記錯，那扇靠近餐桌的窗與墻體下的斜坡有近一層樓的高度差。除非這顆頭顱的主人是個三米高的巨人，否則不可能這么穩(wěn)穩(wěn)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

大概是發(fā)現(xiàn)她看過來，那道身影又以自以為很快的速度躲到墻后。但他顯然還不太適應自己這副能穿過實體的身體，即使看不到臉，菲麗絲還是能看到那人的半條手臂仿佛游戲穿模般出現(xiàn)在墻體上。

見女孩轉(zhuǎn)過頭后什么都沒說，反而盯著自己身后的窗口發(fā)呆，卡特琳娜頓時心生憐憫，再次勸說她去休息。

這次菲麗絲沒有拒絕，道過謝后一步步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沉默地坐到自己的床上開始等待。

果然，沒過多久，一顆鬼鬼祟祟的頭顱再次從窗戶邊探了過來，正好與面無表情的菲麗絲對上視線。

“既然都來了，為什么還要跑？”見那留著長胡子的老人轉(zhuǎn)頭又要跑，菲麗絲忍不住壓低聲音說道，“想進來就進來吧，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老者聞言頓住了。

他背對著她，看上去像是經(jīng)歷了一番內(nèi)心掙扎，最終還是飄回了窗口。

“謝謝你幫我擺脫了那些怪物，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老人的臉上還帶著些尷尬，行為上卻十分有禮貌地將戴在頭頂?shù)男∶闭路庞谛厍埃糁皯粽f道，“我沒有想要打擾的意思，只是想要當面道謝……可我現(xiàn)在的身體有些……我擔心你看到會害怕……”

如果說剛剛還有些防備心，現(xiàn)在菲麗絲對他的好奇已經(jīng)壓過恐懼。

她跳下床走到窗邊，看清了老人此時的模樣，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之前那些“僵尸”模樣的東西到底給他造成了些傷害。不僅左手沒了，雙腿也看不到了，被撕破的袍角空蕩蕩地在半空中飄蕩，倒是有些像自己比較熟悉的幽靈形象了。

不管是從什么角度分析，面前的這位老者顯然也是那些“幽靈”的同類，區(qū)別只在于他還保有人類該有的理智，還很講道理……光是這些，菲麗絲就明白現(xiàn)在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她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有太多疑問，可為了偽裝，這些疑問很多都無法直接向周圍人詢問。

幽靈就不一樣了，反正別人看不到，就算幽靈會對她的來歷產(chǎn)生懷疑也無法告訴其他人……

“只是這樣還嚇不到我，剛剛那些東西可比你丑多了。”

菲麗絲走回自己的床邊坐下，瞬間懸空的雙腿讓她很不適應地交錯蹬了兩下，這才再次抬頭看向站在窗邊的老人：“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你是這座城市的人嗎？”

“當然。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死去，即使常年外出游歷也不能改變我是個阿斯卡人。”

見她似乎有閑聊的心情，老者也跟著飄進房間，但并沒有太靠近床，只禮貌地站在墻邊微微頷首：“亞歷山德羅·派勒烏索之子，維爾吉利奧·艾伊尼阿斯·派勒烏索向您致意。”

一連串超長的名字讓菲麗絲愣了下，不過她還是抓住了其中的關(guān)鍵詞。

“派勒烏索？你是今天上午才出殯的那……”猛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實在很沒禮貌，菲麗絲立刻掐斷了自己的話，帶著歉意看向面前的老人，“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你說得沒錯，給我送葬的隊伍確實是在今天上午出發(fā)前往的大教堂。”

提起自己已經(jīng)死掉的事實，老人表情如常，甚至還有心情樂呵呵地開玩笑：“我自己都沒想到我還能擁有那樣隆重的葬禮，看來我那慷慨的侄子沒有因為我沒給他留遺產(chǎn)而記恨我。”

有種人似乎就是這樣，不管身處什么樣的環(huán)境都能以豁達的心態(tài)應對，這位名字和年齡都格外長的老人看上去就是其中之一。

盡管人們常說第一印象很靠不住，但不得不說，菲麗絲確實因為這份豁達對這位老人產(chǎn)生了不少好感。

“……你剛剛說過，我救了你，你想要感謝我，這應該不是口頭說說的吧？”

菲麗絲緊盯著老人，突然如此說道。

老人愣了下，很快點點頭：“這是自然……可我現(xiàn)在這樣，也沒有什么能幫上你的……”

菲麗絲：“我想要知道一些問題的答案，其中也許有一些會讓你感到奇怪和冒犯的問題，但我希望你都能如實回答。”

“哦，這當然沒問題。”

聽到這個，老人原本還有些木訥的臉上立刻掛起笑臉，整個人似乎都更鮮活了：“這不是我自夸，你在整個阿斯卡共和國都不會找到幾個比我更博學的人，有什么問題盡管問吧！”

菲麗絲想了想，為了避免之后更加尷尬，決定把一件最要緊的事情率先解決。

“首先……你能再說一遍你的名字嗎？”

話音落下，室內(nèi)忽地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老人驕傲的面容似乎有一瞬的崩裂，瞇在眼窩里的一雙眼睛都瞪大了不少。那種驚奇中帶著無語的眼神瞬間讓菲麗絲回想起當年剛被外祖父母接回家后，第一次看到她的數(shù)學成績時露出的表情。

“抱歉，是我剛剛說得太快了。”

對上女孩略帶幽怨的視線，老人輕咳了聲緩解下情緒，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叫維爾吉利奧·派勒烏索。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叫我派勒烏索教授，我的學生們都是這么叫我的。”

“派勒烏索教授。”菲麗絲毫不見外地接受了這個稱呼，順著話問道，“聽說你是阿卡斯大學的教授，但我還不知道你主要教哪門學科的課程？”

“七藝[*1]中沒有我不擅長的。就算是神學、占星和法學方面的問題也不會輕易難倒我。”提起自己擅長的領域，派勒烏索教授驕傲地微抬起下巴，“你問吧，孩子，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

菲麗絲隱約感覺自己客套的說辭產(chǎn)生了奇怪的效果，面對老教授鼓勵的目光，她居然有種不問點高深莫測的問題都會對不起他的感覺。

詭異地沉默片刻，她還是試探著問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問題：“你能跟我講講這座城市的歷史嗎？”

這個相當沒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讓派勒烏索教授的眉眼耷拉了一點，不過看看眼前這個大概連字都不會寫的孩子，他倒是沒有計較太多。

“阿斯卡城的歷史要追溯到很久以前，甚至可以追溯到雷慕城建成不久后。你應該聽人說過雷慕城的建立的故事吧？”見女孩的眼眸忽地亮了下，他沒有在意，繼續(xù)用給孩子講故事的語氣說道，“英雄后代的雙生子，羅慕盧斯和雷慕斯從小被遺棄，陰差陽錯中被母狼用奶水養(yǎng)大，長大后在七座山丘中建立了一座城邦，卻又為了城邦的掌控權(quán)互相殘殺……”

“……最后雷慕斯殺死了哥哥，將這座城市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為‘雷慕城’！[*2]”

不等老教授說完，女孩已經(jīng)難掩興奮地高高舉手打斷道：“難道雷慕城就在附近嗎？”

派勒烏索教授真是很久沒有遇到這么沒禮貌的“學生”了，不過看在對方救了自己，還是好脾氣地點點頭：“雷慕城雖然是教皇國的中心，但距離阿斯卡并不算遠，只是山路有些多。如果騎馬或坐馬車，天氣好的話不到一周就能到。”

雷慕城，教皇國……

盡管畢業(yè)多年導致她對很多知識的記憶都變得模糊，可“雷慕”這個名詞實在太耳熟，就算畢業(yè)多少年也不可能忘掉。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她生活的大陸被稱作新大陸，顧名思義，是人類在后來新發(fā)現(xiàn)的大陸。

既然有新大陸，當然就有相對應的“舊大陸”。而從雷慕城起源、幾乎征服了整個西陸的“雷慕帝國”就是舊大陸西陸歷史上永遠繞不開的一段。

有地名做佐證，是否說明她還身處在那個她熟知的世界，而她只是回到了過去？

既然雷慕城距離這里不遠，難道她現(xiàn)在是在舊大陸的意圖恩諾？

現(xiàn)代人不會有人不知道意圖恩諾這個國家。

這里不僅是文藝復興的起點，藝術(shù)三杰的故鄉(xiāng)，從古雷慕帝國開始，在這里誕生的精美藝術(shù)品就在不斷征服所有看到它們的人。

最為難得的是，意圖恩諾國內(nèi)各個城市大多都保留著很多過去留下的文物。尤其是首都雷慕城，整座城市分布著不同年代的古建筑，是名副其實的“露天博物館”。

作為一個從小熱愛繪畫，長大也以畫畫為生的人，就算后來沒有走上純藝的道路，意圖恩諾依然是菲麗絲向往的“圣地”。

她從很久以前就想攢錢去雷慕城旅游，可惜大學畢業(yè)后她就要開始還助學貸款，總是攢不下什么錢。如果她沒有來到這里，估計還要還個三五年才能徹底還清，想要攢夠一次去國外旅游的錢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勉強壓住心中的興奮，菲麗絲開始快速在腦內(nèi)檢索自己看過的旅游宣傳冊，試圖繼續(xù)說出幾個其他隸屬意圖恩諾的重要城市來確定自己內(nèi)心的猜測。

“那維利斯呢？還有麥迪歐蘭多，威訥提，西克拉島……”她雙眼放光地看向老教師，“這些城市你都知道嗎？”

“城市？我想你應該是想說城邦吧？”雖然感到有些怪異，派勒烏索教授還是帶著贊賞看向面前的小孩，“維利斯共和國距離我們很近，你知道并不奇怪，但你居然也知道威訥提共和國和西坎斯……”

“所以它們都存在？！”

菲麗絲激動到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急急打斷道。

“當然都存在，我不久前還在威訥提住了一段時間呢……”

老教授哭笑不得的表情在說到最后一個地名時忽地僵住，很快整個人周身的氣場都變得低沉下來。

“不過那里現(xiàn)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除了威訥提，整個南邊和港口城市都不太妙。”老人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去年秋天開始西克拉島就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疾病，聽說一下子死了很多人，不過當時那病沒有在其他地方出現(xiàn)，也沒有人在意。可就在上個月，有著同樣癥狀的疾病也在威訥提出現(xiàn)了，我離開的時候整座城在短短不到一周就死了近千人！”

這個消息仿佛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直接將菲麗絲腦中所有的幻想全部澆滅。

什么朝圣什么旅游……在某個極其可怕的猜想下都不值一提。

“……什么疾病，能在不到一周殺死近千人……”

自言自語般低聲喃喃了一句，她陡然抬頭，緊盯住面前的老人：“那種病，發(fā)病時有什么癥狀？”

“最可怕的就是這個，這種病并沒有什么太明顯的癥狀。有些人只是像平常一樣在街上走路，結(jié)果走著走著就倒下去死了……”

像是再次見到那可怕的畫面，派勒烏索教授忍不住閉上眼搖搖頭：“不過有些人身上會出現(xiàn)黑色的膿皰，腋下和股溝處格外……”

“今年是多少年？！”

不等他說完，菲麗絲已經(jīng)從床上跳下來，瞪著眼睛三兩步?jīng)_到老者面前，再也無法顧及任何事急聲問道：“紀年法！這里的紀年法是什么？今年該說是幾幾年？！”

派勒烏索教授被她撲面而來的氣勢嚇了一跳，身體遵循本能地向后飄了半步，嘴卻按照慣性快速回答出問題的答案：“這……這要看在哪個國家。在阿斯卡，現(xiàn)在是共和國成立的第181年，按照教皇國成立的時間說，今年是608年……”

608年……

即使方才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真正聽到答案時菲麗絲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中世紀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由于距離現(xiàn)代已經(jīng)太久，再次談到它時，人們的腦中也只會從過去留下的書本窺見一二，從而總結(jié)出一些代名詞。

在保守的宗教主義者眼中那是社會最穩(wěn)定的時代，機械革命后人們普遍斥責其為最愚昧的時代……可不論后世如何定義，誰都無法否認的一點是，在臨近中世紀的終點，一個恐怖的存在將那已經(jīng)搖搖欲墜、名為“信仰”的地基徹底摧毀了。

從607年開始，它帶走了舊大陸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口，一度被認為是死神本身降臨世間。

西陸第二次鼠疫大流行，或者一個更讓后人熟知的名字——黑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