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普拉鎮(zhèn)是距離維利斯城較近的幾個小鎮(zhèn)之一。不過就算是距離較近，步行所需的時間也實在算不上短。

失去鐘表的輔助，菲麗絲完全不知道自己具體走了多久.好在薩瓦托雷修士的行走速度也沒比自己強到哪兒去，總算不會讓她中途掉隊。

其實直到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鎮(zhèn)中的鐘樓時，菲麗絲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么也跟了過來。

或者說，她從一開始就沒想到，薩瓦托雷修士在聽到她的傳話后會立刻答應(yīng)去幫忙。

這個時代與現(xiàn)代不同，這里的人沒有類似護照駕照那種由政府發(fā)行的、能證明自己身份的id卡，想要隱瞞自己的姓名去誆騙陌生人簡直輕松到不需要成本。

在這樣的大前提下，即使那位幸存的本地修士表示聽過那少年父親的名字，也無法完全證明此時此刻站在修道院門前的人確實是“普拉鎮(zhèn)的弗朗西斯科”。

冷靜下來的菲麗絲想到了這些，很快就因為自己的沖動而產(chǎn)生一絲懊悔。

可薩瓦托雷修士似乎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在出門與那少年見了一面，并得知當(dāng)?shù)亟虆^(qū)的神父已經(jīng)跑路、導(dǎo)致鎮(zhèn)上很多人在去世前都沒有接受臨終圣事的機會后，他便毫不猶豫去廚房收拾出一小筐東西，跟在少年身后出發(fā)了。

菲麗絲一開始只是愣愣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可不知為何雙腿就那樣跟了上來，還十分順手地將老人挎在手臂上的那個小筐接到自己手里。

也許，她真的很需要立刻確認(rèn)些什么。

她實在受夠了一路上疑神疑鬼的自己，她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就算那可能會有些風(fēng)險，那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也是值得的……

路再長也總有盡頭。

就在菲麗絲的思緒開始亂飛時，一行三人已經(jīng)走到普拉鎮(zhèn)唯一的旅館門前。

這座小鎮(zhèn)的人口不算多，可一路走來家家也是關(guān)門閉戶，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

偶爾菲麗絲能察覺到有人在從窗縫或門縫中窺伺他們，可當(dāng)她看過去時，迎接她的也只有木板飛快閉合的聲音。

在少年的帶領(lǐng)下他們依次走進(jìn)旅館，很快見到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婦人躺在床上。

第一眼看到那張堪稱慘白的臉時，菲麗絲差點以為他們已經(jīng)來晚了。

可當(dāng)那自稱為“弗朗西斯科”的少年哭著撲到床前時，那兩瓣已經(jīng)開始發(fā)青的嘴唇居然動了一下，雙眼也跟著緩緩睜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菲麗絲有些難以形容那雙眼睛，像蒙了一層白紗的琉璃珠，朦朧又脆弱。

女人似乎已經(jīng)看不見了，即使睜開眼視線也沒有焦距，就像那兩片微微抖動卻始終無法吐出話語的嘴唇，會動也不是因為它們的主人想要表達(dá)什么，只是生物最本能的反應(yīng)。

她真的快死了，也許下一秒就會咽氣——菲麗絲這樣確信地想著。

失去親人的痛苦是任何人都不會想反復(fù)經(jīng)歷的。

越是感情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時越是痛苦，那種被刀刃反復(fù)切割心臟的感覺即使過去多年也難以遺忘。

菲麗絲看著少年不自主顫抖的雙肩，不忍地撇開視線。

“唉……”

身旁傳出一聲極輕的嘆息，輕到菲麗絲差點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下一秒，手臂上的重量一輕，那只頗有分量的小籃子就被薩瓦托雷修士拿到了手中。

穿著灰袍的老人緩緩走到女人的床邊，伸出枯瘦的手輕放到對方的額頭上，輕聲念誦起祝福的經(jīng)文。

他的聲音始終未變過，緩慢但清晰，如一把柔軟的毛刷，一點點將堆積在心頭的褶皺撫平。

不知何時，少年的抽泣聲消失了，女人急促的呼吸也變得緩和，緊皺在一起的五官慢慢松弛下來。

老人垂眸看著躺在床上的婦人，仿佛在看一個孩童。

他口中依然念誦著經(jīng)文，手卻從籃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將里面的液體倒出一點在手中，再慢慢將其抹到女人的前額和雙手上。

女人徹底平靜下來了。

那雙無法對焦、卻始終充滿慌張的眼睛緩緩閉合，好似一切令她感到不安和煩惱的東西都被驅(qū)散了，仿佛成為再次回到襁褓中的嬰兒，因為聽到了熟悉的搖籃曲而露出安詳?shù)男θ荨?/p>

就在此時，菲麗絲突然看到一道透明的身影從女人身上升起。

稱之為“身影”實在有些勉強。因為它實在太輕盈，比菲麗絲見過的、最輕薄的紗都要透明，她甚至無法看清那輪廓上的五官和表情。

菲麗絲屏住呼吸，靜靜看著那道“薄紗”般的人影踮著腳尖行走在半空，步態(tài)輕盈地在屋中徘徊片刻，最后停在跪坐在床尾的少年身邊，輕輕俯身，從后面抱住了少年。

兩者的接觸只有短短數(shù)秒，雖然這一幕在菲麗絲眼中像是被無限拉長了，可那抹“薄紗”很快便開始上升，像失去牽線的氫氣球，緩慢而勻速地上升著，很快就飄上了房頂……

“……愿吾主保佑，讓你回到慈愛圣母的懷抱。”

隨著修士最后的禱詞落下，那抹身影也徹底消失在菲麗絲的視野中。

這是菲麗絲第一次完整看到一個人死去、靈魂升天的樣子。

雖然之前就徒手揍過惡靈，身邊也有個十分話癆的幽靈教授，可她還是仰著頭久久沒能回過神，連少年已經(jīng)跟修士道完謝都沒有注意到。

“…………”

“你在看什么？”

一句問話讓菲麗絲猛地打了個激靈，瞬間將她拽回現(xiàn)實。

回過神，一老一少兩雙眼睛都看向她。

少年看起來顯然很疑惑，時不時還要抬頭看一眼她剛剛看的方向。

比起他，薩瓦托雷修士的目光卻更加深邃。他雖然身高不高，可對菲麗希安娜這具八歲的身體來說，她接收到的視線始終是自上而下的。

對上那雙蒼老的眼睛，菲麗絲只感覺腦中一片空白。

嘴唇張開，竟然脫離了大腦的控制直接說出了心聲。

“我看到，有個影子從她的身體里飄出來，飛走了。”

菲麗絲清晰聽到自己這么說道：“她抱了一下她的兒子，就往天上飄去了……”

名為“弗朗西斯科”的少年聽她說完后愣了下，下一秒便不顧禮儀地抓住她的雙肩。

“你、你說真的？！”少年通紅的雙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次涌出淚水，“你……你真的看到了？你看到她升上天堂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打了菲麗絲一個措手不及。

她本能想要否認(rèn)，可看到少年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對上那雙近乎溢滿懇求的眼睛，快說出口的話只能生生咽下去。

“…………”

“是。”她看著他的眼睛，肯定道，“她去了天堂，我看到了。”

真切的話語傳入耳中，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出聲。

“吾主保佑你，圣母保佑你……”

握著女孩的雙手改為環(huán)抱，他反復(fù)在她耳邊重復(fù)著這句話。

他應(yīng)當(dāng)很需要一個擁抱。

菲麗絲這么想著，在少年悲戚的哭聲中慢慢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那副還很瘦弱的后背。

***

“……我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跟人說你能看到幽靈。”

燃燒的壁爐旁，派勒烏索教授一邊嘆息一邊說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那孩子，但這種話還是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說了。我想，你也不想再被別人當(dāng)成瘋子吧？”

菲麗絲抻了抻明顯縮水的毯子，沉默片刻后將它放到一邊，這才對著火光坐下。

“……原本我沒打算說出來……”

話說到一半，她又笑著搖搖頭，雙臂搭到椅背上：“算了，反正這次我不后悔。”

派勒烏索教授盯著她的發(fā)頂看了會兒，突然道：“你是不是又在試探？”

“試探什么？”

“那個灰袍修士，你好像一直不太信任他。”幽靈飄到她的視野內(nèi)，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我?guī)缀跻恢备谀闵磉叄晌覜]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奇怪的舉動，恰恰相反，他一路上的所有舉動都說明他是個品德高尚的人……還是說在我沒看到的地方他對你做了什么？不然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么要格外防備他。”

“……我也不知道。”

菲麗絲閉閉眼，長長嘆出口氣后將下巴埋入臂彎：“我知道他應(yīng)當(dāng)不是壞人……但我懷疑，他已經(jīng)看出我不是原本的菲麗希安娜了。”

“真的嗎？”派勒烏索教授的聲音帶上些許驚訝，“你有什么依據(jù)？還是他跟你暗示了？”

“…………”

“沒有，只是我的直覺。”

菲麗絲咽下自己一開始想說的，思索片刻后才重新找了個借口：“他對待我的態(tài)度不像是對待一個孩子……是更加平等的，像是對待一個成年人。”

“這難道不是應(yīng)該嗎？一個謙遜的人理應(yīng)用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個人。薩瓦托雷修士是個閱歷豐富的修士，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的。”

派勒烏索教授先是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隨后又像是想起什么，雙眼忽地一亮：“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原本已經(jīng)成年了？”

菲麗絲：…………

菲麗絲嘆息：“突然詢問一位女性的年齡是很失禮的，教授。”

“所以你在變成這樣前確實是個成年女性？”幽靈的好奇心不減反增，繼續(xù)追問道，“既然如此我還真有個問題想問你……你覺得返老還童的感覺怎么樣？身體重新變年輕是不是感覺棒極了？”

“……我倒還沒老到那個地步。不過重新?lián)Q一次牙實在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體驗。”

伴隨著幽靈的笑聲菲麗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拿起一盞油燈起身走向院子。

她原本的想法是室內(nèi)有些悶，走到外面至少能呼吸些新鮮空氣，驅(qū)散那股堵在胸口的悶氣。

可她沒想到的是，就算是這平平無奇的小院子，也會帶給她一些小驚喜。

比如現(xiàn)在，她剛走沒兩步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下。

彎腰仔細(xì)看了眼，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一節(jié)露出地面的鞋尖，菲麗絲一句臟話直接脫口而出。

但想起現(xiàn)在自己還在修道院里，她只能忍著那頭皮發(fā)麻的感覺，一邊低聲向?qū)Ψ降狼敢贿呍噲D扒拉周圍的土將其埋好。

二重驚喜，不等她扒拉多少土出來，她剛剛扒拉的地方突然露出一縷頭發(fā)，根部似乎還深埋在地下……

“他們會把尸體運到城外埋，那就說明城內(nèi)已經(jīng)沒有能埋人的墓地了。”

飄在她身后的幽靈幽幽道：“別白費力氣了，你這樣只會把尸體挖出來。”

他不說菲麗絲也打算放棄了，干脆直接坐到那鞋尖的不遠(yuǎn)處，仰頭看向夜空。

天氣似乎與時間一樣，從來不會因為人們正在經(jīng)歷苦難而改變。

盡管死亡的陰影正籠罩在這座城市之上，可此時的夜空依然清朗。在沒有光污染的時代，一條清晰的天上銀河絢麗到讓人移不開眼。

有種很神奇的感覺……在目睹過一個人去世的過程后，她的心反而變得平靜下來。

肉|體和靈魂，哪個才能代表真正的自己？

讓菲麗絲選，她會毫無疑問指向后者。

如果所有人死后靈魂便會那樣升上天空，離開這個地獄般的世界，那留下的也不過只是如人偶一樣的軀殼……這么去想，似乎尸體也不那么可怕了。

倒映出星光的眼眸跟著柔和起來，原本緊皺的眉頭舒展開，連積郁在胸口的那股悶氣也跟著夜風(fēng)消散。

起身回到室內(nèi)前，她的腳步微微頓了下，轉(zhuǎn)身朝庭院中的那只鞋尖擺擺手。

“晚安，這位陌生人。”

“希望你現(xiàn)在也能看到這么美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