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靈洲,臨海郡,溟霞山。
正值深秋,霜風(fēng)卷葉,一地蕭瑟。
“清兒啊,事到如今,為師也不瞞你了。”
病榻上,寒氣纏身的老人氣若游絲,望著眼前的清秀青年,聲如蚊蚋:“為師過去與你說的,其實……大多是假的,基本都是……都是編的,咳!”話音未落,便是一陣急喘。
陳清忍著刺骨寒意,握住老人枯手,低語道:“師父放心,我早猜到了,如果真如您所言,咱溟霞山一脈是一萬五千年前陸沉的中靈洲中傳出的道統(tǒng),斷不會落魄至此,況且您編的還破綻百出……”
“逆徒!”老人瞪眼怒斥,“就算是假的,也……不能說得這么直白!”
說罷,他卻又泄了氣,眼窩深陷,嘆息道:“罷了,為師以后是更管不著你了,從今往后,你便是隱星門的掌門了,這山門是為師畢生心血,更是你師祖、師伯們的遺愿所在……可不能為師一閉眼,宗門就散了。”
陳清喉頭微動,最終只道:“放心吧。”
“掌門令在靜室蒲團(tuán)下,靜室最里面有間密室,內(nèi)有你師祖、師伯和師兄們的遺物,記得將為師的也放進(jìn)去。藏寶房的靈髓要留些繳血稅,莫學(xué)你二師兄,該低頭時就低頭……”
老人絮絮叮囑,精神竟?jié)u振作,末了卻是一頓,他看著陳清,眼角渾濁,忽然壓低聲音:“算了,若事不可為,便……便棄了山門吧,莫要耽擱了修行,更別搭上性命。還有,等你師姐回來,替為師跟她……罷了,你這張嘴啊……”
話音戛然而止。
陳清望著榻上老人,良久,嘆了口氣,默然起身。
十七年前,他穿越此界,取代了溺死的前身,卻又深陷激流,險些溺亡,正是眼前人將他從水中救起。
老人俗名周元靖,號聽濤居士,乃隱星門掌門,其宗門坐落于南烈王朝南部溟霞山,臨海而立,遠(yuǎn)離塵囂。
他救起陳清時,見其資質(zhì)尚可,心生惻隱,遂收為弟子,但隱星門是個小宗,上上下下,不超十人,周元靖自身也不過是個功至第二境的筑基修士,功法尋常,不善爭斗。因門中清貧,陳清既要修行,又需耕讀。
此番周元靖外出采藥,結(jié)果回來時就寒毒入骨,撐了三天,散功殞命。
“走得這么利索,說好下個月給我起個道號的。”
陳清站在榻前,回憶前塵,沉默了好一會,而后重振精神。
“可不能太著相,不然外面那三個小家伙更要慌了。”
又看了一眼血肉都化作青紫色的老人,他轉(zhuǎn)身打開房門,絲絲縷縷的寒氣,與他一同朝門外涌去。
門外,三雙眼睛看了過來。
兩名少年,一名身著紅襖的女孩。
這三個是陳清已故的大師兄、二師兄留下的弟子,這三個師侄,連同外出養(yǎng)病還未歸來的師姐,以及剛登掌門之位的陳清,就是溟霞山隱星門的全部成員了。
在陳清看來,這陣容和規(guī)模與其說是宗門,不如說是個修仙同好會。
“師叔!掌門師叔祖怎么樣了?可好轉(zhuǎn)了?”
三小一見陳清出來,急切的上前詢問。
陳清搖搖頭,對三人道:“你們的師叔祖已經(jīng)仙去了。”
話音剛落,最小的女孩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兩個少年也紅了眼眶,拳頭攥得發(fā)白。
陳清蹲下身,輕輕擦去女孩的淚水,聲音放柔了幾分,道:“他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你等,將你們養(yǎng)大成人,傳授本領(lǐng)。”
女孩的哭聲小了一點。
邊上,個頭最高、體格壯碩的憨厚少年哽咽道:“師叔祖答應(yīng)過我,說這次回來就教我御劍的,怎么突然就……”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別過臉去抹眼睛。
陳清卻眼皮子一跳。
據(jù)他所知,自家?guī)熥鹂蓻]有御劍飛行的本事,宗門中也無御劍法門,想來又是老頭子一時口嗨,信口許諾。如今,他老人家是不用煩惱了,這鍋怕是要落到自己身上!過些時候,得尋個契機(jī),將話說明白才是。
想到這,陳清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想說些安慰的話,卻見另一個瘦削少年突然抬頭,問道:“師叔,咱們隱星門以后怎么辦?”
這話像一塊石頭,重重砸在眾人心上。
三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陳清。
陳清語氣堅定的道:“你們師叔祖臨終前,已將掌門之位傳于我,一切照舊。”
三小聞言,神色各異。
女孩怯生生地拉住陳清的衣袖,雖還在哭,但緊繃的心弦似已放下;憨厚少年重重地點頭,眼中重現(xiàn)光彩;唯獨那瘦削少年卻低下頭,讓人看不清表情。
陳清見狀,嘆了口氣。
這瘦削少年名為韓礫,乃一漁村遺孤,被大師兄從海匪刀下救回,收為弟子,自幼聰慧、早熟,沉默善思,此刻顯然仍在憂慮未來。
陳清不再解釋,打算日后慢慢疏導(dǎo),他看了一眼天色,道:“你等黃庭未開,沒有第一境的修為,抵擋不了寒氣殘余,后事我來料理,都先去休息吧。”
憨厚少年與紅衣女孩點了點頭。
瘦削少年韓礫忽然出言,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聲淹沒:“師叔,我……我想下山,聽說海淵觀正在招收弟子……”
另外兩個孩子則變了臉色。
女孩驚恐地瞪大眼睛。
憨厚少年直接揪住了韓礫的衣領(lǐng),怒道:“師叔祖剛剛仙去,你就要欺師滅祖?”
“我沒有!我只是……”韓礫漲紅了臉,卻未退縮。
陳清上前分開二人,深深看了韓礫一眼,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料理完掌門后事再議。”
韓礫咬唇點頭,朝陳清鞠了一躬便匆匆回屋。
憨厚少年則默然無語,最后拽著紅衣女孩朝陳清行了一禮才走,女孩頻頻回首,神色惶然。
“帶團(tuán)隊果然不易啊。”
陳清搖頭輕嘆,便忙碌起來。
正如他對三小說過,周元靖寒毒入體,身死道消后寒氣再無約束,整個尸身被迅速冰封,以陳清第一境圓滿的修為,尚能頂著寒氣收殮,但也著實費勁。
等搭好了靈堂,已是落日時分,他剛要休息,卻忽的一瞅山門之外。
“幾個陣法得停,都是耗能大戶!”
隱星門人丁稀少,山門僅前后八間屋舍,因地處深山,又有修行界的紛爭,所以其師布下了陣法,用以防御、偵查、警戒。往日靠著周元靖定期灌注法力維持,如今陳清區(qū)區(qū)一境修為,自是難以為繼,加上門中資源匱乏,為細(xì)水長流,只得先盡數(shù)停用。
待一切處置妥當(dāng),已是深夜。
陳清回屋盤坐蒲團(tuán),調(diào)息恢復(fù),驅(qū)散寒氣。
他所修的《海岳殘卷》,被老頭子說成是傳承自傳說中的中靈洲,為大宗秘法的殘本,但陳清很清楚,實則是自家?guī)熥鏌o意中所得的傳承。
此功分吐納、觀想、周天行氣三部,雖是錘煉性命的真解法門,卻因殘缺不全,上限僅至第二境圓滿,對資質(zhì)與悟性的要求極高。
陳清資質(zhì)平平,十二歲始修,十七載苦功方至修行第一境“黃庭初辟”圓滿。
“修道第一境,黃庭初辟之境,修的是黃庭宮,也就是下丹田,能開啟精元神藏,我今圓滿,壽元可達(dá)凡胎極限,也就是一百二十歲,但海岳殘卷越往后修得越慢,怕是七八十歲才有機(jī)會踏足第二境‘沖和筑基’。屆時氣血衰敗,怕是仙道難期。”
往日每思及此,他都心頭煩躁,如今宗門重?fù)?dān)加身,更覺疲憊。
雜念紛擾間,他索性合衣而臥。
許是白天勞碌,又痛失師尊,心情起伏劇烈,陳清閉目即沉入夢鄉(xiāng),朦朦朧朧間,來到了一片白蒙蒙的世界。
十七年來,他每夜入睡,必夢至此地。
四野茫茫,唯見一方石臺。
石臺半人高下,臺上擺著一本線裝書,封面無名。
來到臺前,陳清望書輕嘆。
這書被他翻過不知多少遍,頁頁空白。
唯一益處,就是夢中多了些思考時間——肉身安睡,神思卻在此活絡(luò),既能恢復(fù)精力,也能在夢里復(fù)盤參悟,每天比常人多了幾個時辰的思考時間,可即便如此,進(jìn)度依舊緩慢。
“按理說,這冊書或許與我穿越前設(shè)計的傳記叢書有關(guān),可別人穿越不是系統(tǒng)伴身就是異寶相隨,我卻只有本無字天書,也不知如今擔(dān)任了掌門、身份提高了,能否……嗯?”
他如往常一般來到石臺前,朝那本書一掃,卻驟然怔住。
封面上多了五個字——
《太虛道衍錄》。
“還真有變化!因我擔(dān)了掌門之職,才激活此書?”
他壓下心中波瀾,翻開書頁,見那書第一頁多了十七道墨痕。
指尖輕觸墨痕,一段訊息涌入腦海——
“此乃道痕,源于人心之悟。用之為憑,述于門生,可刻命途之轉(zhuǎn)折,錄浮生之樞機(jī),編撰生平。然執(zhí)筆者須量力而為,不可胡亂妄書,否則徒耗道痕。待天書定綱立目,可入夢品味所錄人生,得其反哺,以全性命。”
再往后翻,卻還是空白。
“此書的核心,在于‘述假成真’!”
陳清閉目參悟許久,豁然開朗。
“道痕從人心明悟中產(chǎn)生,如同自定義點數(shù),能通過與人講述虛假故事的方法,讓人信以為真,以此編寫虛構(gòu)人物的生平,但不能過于離譜,否則就算耗了道痕,也無反饋。這虛假人生卻有妙用,能用入夢之法,體會虛構(gòu)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從中獲得反哺,完善自身的性命根基。”
一念至此,陳清便睜開眼睛,若有所思。
“像是以入夢為手段的修行法門。”
便在此時,四周白霧陡然震蕩。
“要醒了,參悟費了很長時間。”陳清對此并不意外,“也罷,今天開始就要做掌門了,也該早起準(zhǔn)備一下。”
白霧散盡時,他睜眼醒來,門外正好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憨厚少年手持信箋慌慌張張的闖進(jìn)來,急道:“師叔!韓師弟……韓礫他走了!”
“走了?”陳清一愣。
“他留了封信,”少年遞過信紙,聲音發(fā)顫,“信上說,掌門師叔祖一直在騙我們!咱們隱星門根本不是中靈洲遺脈,只是個尋常的散修旁門!鎮(zhèn)門的海岳神功也只是殘篇,別說問道長生,想要健體長壽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