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之聲似從九幽而起,震天撼地。
老者萬萬想不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徒弟,不過是出去一趟竟就讓人點了鴛鴦譜!
這跟搶他女兒有什么區別?!
沒有!
震怒之下,他指著數盞長明古燈中最深處的那一盞,厲聲起誓:
“我以燕歸山開山祖師之名立誓!若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賬手這么賤,我定打斷他的腿!否則,就讓我祖師堂——”
話音未落,他便驚見代表開山祖師的那盞青銅古燈,驟然劇烈明暗搖曳起來!
燈焰飄忽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如此異狀,嚇得他當即收聲,慌忙傾盡全力護持那長明燈不滅。
祖師雖已仙逝,但這盞燈絕不容有失。
甚至它還必須萬般小心地看護——因為祖師的這一盞燈,代表的是他燕歸山的道統!
——
而在泰安縣的白鹿女桃紅枝則是奇怪的看了一眼身后。
她怎么感覺聽見了師父的聲音?
好像還挺生氣?
可回首望去,身后唯有那頭伴她前來的白鹿,正歪著頭,不解地望著她。
桃紅枝搖搖頭,散去心頭那點莫名的疑惑,旋即對著杜鳶拱手道:
“前輩,還請諒解晚輩不能多多問候,實是師門之事還未了解。”
杜鳶擺手說道:
“無妨,無妨,自去便是。”
桃紅枝這才重新走到了自己那還未開慧的二師姐身前。
一見她靠近,那新娘子越發瑟縮,幾乎將整個身子都藏在了新郎官身后,只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腦袋。
不知為何,她心中有種強烈的預感:這位自稱是她師妹、仙子般的人物,一旦靠近,便會將她眼前的一切安穩盡數摧毀——以一種令她連恨意都無從生起的方式。
桃紅枝聲音清越動人,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師姐,師父遣我過來,除開算到你遭有一劫令我前來護持外,更是為了讓我帶你回師門之中。”
“我說過了!”新娘子緊緊攥著丈夫的衣袖,語帶驚惶,“我不是你師姐!我也不去什么師門!這里,這里才是我的家!”
新郎官連忙上前一步,將妻子護得更緊些,拱手急道:
“這位仙子,想必您定是弄錯了。我們夫婦皆是凡俗,拙荊怎會是仙子口中那位師姐?”
桃紅枝沒有多言,只是從腰間取出了一對鐲子道:
“師姐您昔年遇了心魔,直入生死玄關。當時師門上下全都束手無策。故而師父費盡心力,才從一位菩薩手中求來了這對金剛鐲。”
那鐲子寶光流轉,佛性內藏。
“得了這鐲子后,師姐您方才心魔頓消,此后也更是將之作為本命法寶而用。”
說著,桃紅枝就將鐲子雙手遞上道:
“您若不信,您戴一戴就知道了!”
這鐲子的確沒辦法讓新娘子搖身一變成為昔年的燕歸山掌教親傳。
但卻可以讓她想起,自己究竟是誰。
而看著那對鐲子,新娘子只感覺像是遇到了洪水猛獸。
更令她驚恐的還是,明明一直擋在她身前的夫君,居然在這一刻,突然讓了開去。
“三郎?!”她聲音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
已經想清楚的新郎頹然垂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聲音干澀沙啞:
“如果仙子說的是真的,妹子,你,你,你.還是接了吧!”
他其實比新娘子更清楚,一旦自己的妹子接過了那鐲子,自己怕是就要徹底失去她了。
只是,生死是拆不散他們,可若是一道能讓她遠超凡俗的通天機緣呢?
他又怎能忍心以這凡塵繾綣,去絆住她的青云之翼?
“三郎?!”
新郎已經不敢再看。只能越發扭頭。
旁邊的幾個鏢師和李氏族人卻是滿心不解:這分明是天降仙緣,何必弄得如同生離死別?
只要新娘子接下那鐲子,他們這些親眷,豈不也等于沾上了天大福緣?
于是眾人七嘴八舌,聒噪鼓動:
“快拿了吧!”
“是啊!兒媳婦,這是好事啊!”
耳畔是眾人急切的催促,眼前是步步逼近的鐲子。新娘子只覺天旋地轉,仿佛腳下熟悉的土地、身旁的院落、乃至眼前的三郎,都將在下一刻悉數化作流沙消散!
萬般驚恐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幾乎是本能地朝著唯一可能理解她恐懼的人嘶聲求救:
“道長——!”
這一聲喊出,連同桃紅枝在內的所有人都是看向了旁邊站著的杜鳶。
怎么看我了?這不應該是你自己的私事嗎?
杜鳶有點錯愕。
可既然大家都看過來了,杜鳶也只好為了維持高人風范的輕聲說道:
“你是你,莫問我!”
此話一出,兩個女子都是一怔。
新娘子如醍醐灌頂,渾身巨震。是啊,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為何要問旁人?
而桃紅枝卻是瞳孔微縮,心頭掀起滔天巨浪!這簡簡單單的六個字,竟直至此法核心!
她們年輕一代除開那一點點鳳毛麟角之輩。其余之人,都只能用這種應劫轉世之后,取回所謂昔年記憶的方法熬過大劫。
但也有很多人都覺得,這個所謂的“熬過大劫”實乃謬中之謬。
因為這不過是劫后殘存的真靈,靠著師長們不忍割舍的舊情,得以窺見一段異己的記憶殘片——如同隔水望月、霧里看花的旁觀一場關于“前世”的陌生戲文。
此等法門,與釋門一脈那真靈不昧、道果相續的轉世重修之道,實乃云泥之別。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哪怕是能熬過大劫的大修,也總會有無法放下,卻注定熬不到今日之人。
因此,這權宜之計,與其說是為她們而設,不如說是為那些放不下的‘生者’所留,以便于讓他們能夠找到一朵‘相似’的花。
當然,也有人覺得,這就是世人多愚,自行煩擾。
不過是往昔不存,又非魂魄驟變,怎會不是?
甚至就連忘記了的往昔,都是給重新找了回來。
所以,這哪里是什么荒謬之法?
而此法究竟如何,那其根本便是這位前輩如今簡單道出的六字真言——你是你,莫問我!
你覺得是,那就是!
旁人如何去看,無關緊要!
啊,是了,就是這么簡單,我怎么一直到現在才是醒悟?
新娘子怕的,桃紅枝其實也怕,也在想。
只是她外表不顯而已。
如今得了杜鳶提點。
她只感覺自己如撥云霧,得見天地。
周身一顫,隨即大輕。
剎那之間,就連遠在大墓之中的老人都是驚喜看見自己小徒兒的那盞長明古燈居然焰火高漲,燈光大亮!
這分明是她堪破心結,自去心魔之表!
哪怕還沒有親自去看過徒兒如今的資質,他此刻也可斷言,對方必然能夠走到自己當下的境界!
就是還不知道那個亂點鴛鴦譜的混蛋會不會妨礙自己寶貝徒兒的大道!
若真遇上,縱使不敵,也要沖上前去啐他一臉唾沫,惡心他一輩子!
奪女之仇,不共戴天!
而在李家門前,二女都是齊齊朝著杜鳶欠身拜道:
“多謝道長提點!”
嗯?
新娘子我能理解,你是怎么回事?
看著同樣欠身行禮的桃紅枝,杜鳶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可礙于身份,他也只能頷首而笑。
“明白了就好!”
新娘子周身一松的對著桃紅枝說道:
“仙子,我不是你的師姐,我也不會戴上這對鐲子。所以還請您離開吧!”
“妹子?”
新郎神色復雜萬分,既有數不盡的嘆惋,也有說不完的慶幸。
新娘子看著他柔聲說道:
“三郎,我不是別人,我就是你的妻子,僅此而已!”
“妹子!”
二人再度緊緊相擁。
桃紅枝默默收回玉鐲,轉而取出一根線香:
“師姐,您不認我,我卻認定您。我當然也不會強求。只是今日之后,此地恐會多生是非。這香您收好,若遇危難,只需心念一動,它便自燃。我與師父屆時必然趕來!”
您不認為您是我的師姐,沒關系,我尊重您的想法,但我也會把您當作我的師姐來護持!
得杜鳶點化,桃紅枝心中豁然開朗,再無半分滯澀。
看著那一線香。又看了一眼親族的新娘子還是將其小心收下。
見狀,知道事了的杜鳶,便是點點頭后,悄無聲息而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才是高人風范,才能讓人無限遐想,無限拔高。
待到眾人想起來尋,才驚覺杜鳶早已離去。
桃紅枝望著杜鳶先前所立的空處,心潮正如其所料,澎湃激蕩:
‘不愧是真正的三教神仙!護持既久,所出亦重,竟連一謝都不受,事了便如孤云野鶴,飄然而去。’
心下激動萬分之時。
她忽然心念一動,問李家之人借用了一間靜室后。
便點燃了另一根線香。
煙氣環繞之中。
一個老者的虛影模糊浮現。
“徒兒,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為師觀你心結已消,心魔自去!”
桃紅枝認認真真,恭恭敬敬的說道:
“師父,徒兒先前遇到了一位真正的道家高人,得他點化,幸有所悟!”
“哦?道家的?可有說過是那一脈?”
老人的聲音有點危險。
不出意外的話,給他徒兒亂點鴛鴦譜的應該就是這個牛鼻子了!
桃紅枝也好奇問道:
“師父,我還記著的不多,所以我想問問您,離恨天,兜率宮是在何處啊?”
此話一出,大墓之中的老者瞬間驚起,險些帶倒了祖師的那盞青銅古燈。
可先前萬般小心護持燈火的他,如今卻是什么都不顧的喊了一句:
“另起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