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斯……大人?”
一瞬間,霍爾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甚至手中的鐵錘都不禁脫手砸在地上發出響聲。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瘦削的老人,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六年前那個地獄般的場景——
無窮無盡的野獸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墻,而在獸潮的前方,是一個孤獨的、沒有絲毫斗氣光芒的暮年騎士的背影。
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騎士,只有他一人拄著劍,守護著他們這些凡人。
他明明是個應該退休留在家中度過即將到來的死亡的老人,看上去是那樣弱不禁風,仿佛一陣風便能掛倒,但面對足以摧毀磐石城的獸潮,卻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擋住了第一波最猛烈的沖擊!
“是……是您!是您!沒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還能看到你這位大人的面容,這比我再鍛造一千把長劍還要激動,真是令我死而無憾啊!”
霍爾臉上的憨厚瞬間被一種發自肺腑的、無比的震驚與恭敬所取代。
他手忙腳亂地在自己那沾滿鍋灰的皮圍裙上擦了擦手,想要握手,但感覺失禮,然后連忙對著戈斯,深深地、鄭重地鞠了一躬。
“戈斯大人!請……請原諒我的失禮!我居然愚蠢到沒有為您的到來做好準備,家中一塌糊涂!”他的聲音因為禮儀不到而激動到微微顫抖。
沒想到霍爾的反應會這么大,戈斯稍微有些愣住,但隨即扶他起來。
“我……我還記得,那時候,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打算帶著艾米和她現在已經逝世的媽媽,拋棄這間祖上傳下來的鋪子去逃難了……是您,是您給了我們所有人守下去的勇氣啊!”
霍爾的臉上,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英雄的由衷感激。
但隨即,他又有些羞愧地拍了拍頭。
“只是……真是不好意思。時間過得太久了,我們這些被救下的人,竟然都快要忘記當年那位英雄的模樣了……真是……羞愧至極!”
“都說英雄應該敬仰,但面對歲月和生計,我們這些凡人也是禁不住記憶的流失,逐漸忘記了當初救下自己的那個英雄……欸,我就是一個鐵匠,說這些文縐縐的話未免有些不適了。”
“還請戈斯大人見諒,為了報答你的恩情……”霍爾立刻拍著胸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豪爽語氣保證道:“您和這位小小姐今天所有的訂單,全部免費!就當是我這個被救下的老鐵匠,遲到了六年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意!”
戈斯正想開口謝絕這份過于沉重的好意。
但一旁的莉莉絲,在聽到“免費”這兩個字時,那雙紅色的眼瞳瞬間亮了。
在她那簡單的邏輯里,“免費”就等同于“上供”,而能讓別人主動“上供”,無疑是證明自己“很厲害”的最佳方式。
她立刻從戈斯身后探出小腦袋,完全忘記了戈斯關于“不要說話”的囑咐,用一種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施舍的貴族腔調,對霍爾說道:
“哼,這還差不多。既然你知道本小姐……和這個老頭的厲害,那這份‘心意’,我們就欣然接受了!”
戈斯有些無奈,正準備為莉莉絲這失禮的行為道歉,并教導她基本的禮儀。
但艾米卻被莉莉絲這副小大人的模樣逗得咯咯直笑。
“沒關系的,戈斯大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她笑著擺了擺手,“而且,當年在騎士團的時候,您也指點過我好幾次,這份恩情,我可一直都記著呢!就讓小妹妹任性一次吧!”
她隨即蹲下身,用一種充滿善意的眼神看著莉莉絲,問道:“那么,這位美麗的小姐,您想要什么樣的武器呢?我父親的手藝,可是整個平民區最好的!”
莉莉絲一聽,立刻來了興致。她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的要求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我要一把匕首,要像毒蛇的牙齒一樣致命!還要一把短劍,要像月光一樣輕盈!哦,對了,以后我還要用騎士長劍,所以……也幫我準備一把!但是,它們一定要做得優雅、高貴,上面最好還要有漂亮圣階的月亮和星星標志!要完全符合我高貴的氣質!”
看著這個一本正經地提出各種“無理”要求的小大人,艾米樂得不行,連連點頭答應。
而戈斯,則感覺自己得想辦法去糾正莉莉絲心中那早已根深蒂固的“貴族思想”的念頭。
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萬人敬畏的血族千金,如今只不過是個普通不過再普通的世俗凡人。
但是自己還有時間去糾正她嗎?
戈斯還是第一次,為時間而感到著急。
也許……不僅是他改變了莉莉絲,或許莉莉絲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
“戈斯大人,您呢?要不要也讓父親為您保養一下您的長劍?或者……為您重新打造一柄?”艾米轉頭問道。
“不必了,”戈斯直接回絕,“我用不上。”
艾米愣住了,她還想說些什么,“但是您的劍看上去似乎已經有些銹跡了……”
“我很快就用不上這把劍了。”戈斯打斷了她,他那平靜的眼神,和淡然的話語,一下子讓艾米愣在原地,情緒有些波動。
為什么?
明明只是簡單的話語,為什么自己的心中……會感覺一股莫名的哀傷呢?
戈斯大人……難道……
突然想起了亞倫此前跟她說過的事情,以及大騎士巴頓的評價,艾米想到了什么,頓時心中五味雜陳,或許,他們說的是真的,戈斯大人可能真的要……
當然注意到艾米眼中的落寞,戈斯沒有說什么。
而是對還在與老鐵匠霍爾興奮地比劃著自己未來武器樣式的莉莉絲說:“莉莉絲,現在你去看著霍爾先生打鐵。鍛造,是力量與火焰的藝術,對你理解‘力量’的本質有好處。”
莉莉絲雖然不懂,但一聽到“藝術”和“力量”這兩個詞,立刻就被吸引了。
她對這種充滿原始美感的新奇事物很感興趣,并且視為高貴的象征,于是當即樂呵呵催促老鐵匠霍爾快去鍛造爐為她鍛造武器。
而霍爾仿佛是在和幼年的艾米交談著,花白胡須不禁高興地直抖索,決定用上店里自己珍藏許久的鋼鐵,好好為這個討人喜歡的可愛小家伙打造最好的武器!
支走莉莉絲后,戈斯略顯顫抖的老手,輕輕搭在失神落魄的艾米的肩上,搖了搖頭。
而艾米一時間愣住,但看到戈斯那平靜淡然的渾濁老目,也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只好收起了心中的哀傷,開始引戈斯來到店鋪較為安靜涼快的后院,并為其倒上一杯冒著熱氣的麥茶,自己則抱著膝蓋,坐在了對面的小石凳上。
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艾米先是笑著說了有關亞倫的事情。
“戈斯大人,你應該知道亞倫吧?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團里說到你的事跡,喋喋不休的,呵呵,我們的耳朵都要聽到長繭了。”
“而且他也很勤奮努力,他有天賦,但總是第一個來到巡邏團開始訓練,同時也是最后一個離開了,他說他要向你學習,一定要成為了不起的騎士,然后帶著榮譽回去王都,重新率領他那已經落寞的家族,邁入貴族的行列。”
戈斯淡淡地聽著,握著感受不到溫度的茶盞,但是亞倫的熱情,走進了他的內心,這個年輕人,定然可以成功了不起的騎士。
“戈斯大人……”忽地,艾米的聲音,不再有之前的熱情,而是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重和迷茫,開始切入正題,“您還記得萊斯特嗎?”
戈斯點了點頭,他記得那個瞇著眼的年輕人,以及他身上那股不對勁的味道。
“我和他,算是從小就認識的吧。”艾米的眼神飄向遠方,陷入了回憶,“他比我大幾歲,是城南那間孤兒院的最可靠的‘老大哥’。”
“冬天,他會把唯一暖和的被子讓給最小的孩子;夏天,他會去山里狩獵或者河里抓魚,給那些饑餓的孩子們加餐。”
“他曾對我說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讓孤兒院里的每一個人,都能吃飽穿暖,不再受人欺負。”
“后來,我們一起加入了騎士巡邏團的預備役。他總是最努力的那個,但天賦……和我一樣,都很普通,但既然如此,我們也約定好,要一起成為守護磐石城的騎士。”
說到這里,艾米的語氣頓了頓,眼神變得復雜起來:“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了。”
“他的氣場,變得有些……混亂,甚至為了完成任務,會用一些不擇手段、近乎殘忍的方式。更奇怪的是,他好像突然發了一筆橫財,開始有大筆的錢去改善孤兒院的生活,也能買得起那些我們普通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昂貴的呼吸法秘藥。”
“他的實力,在短短幾個月內,就從一個普通的見習騎士,突飛猛進到了正式騎士。亞倫隊長和團里的長輩們很看好他,甚至考慮讓他獨立率隊,負責巡邏城南的區域。”
艾米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不安,“所有人都為他高興,但我……我卻感到害怕。”
“昨天,孤兒院的瑪利亞修女……她也來找我了。她說,萊斯特最近總是很晚才回來,身上帶著一股……一股她也說不清楚的、奇怪的味道,哪怕沒有巡邏任務時也是如此。”
艾米抬起頭,那雙總是充滿陽光的眼眸中,此刻寫滿了痛苦的掙扎。
她終于將那個最可怕的猜測,說了出來:
“戈斯大人……我懷疑,城里那些失蹤的貴族幼童……和他有關。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很高興看到他過得很好,看到孤兒院的弟弟妹妹們能吃飽飯……但是……如果這一切,是用另一些孩子的痛苦換來的……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用一種近乎求救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唯一能讓她傾訴的、如山般可靠的暮年騎士。
戈斯沉默著,沒有說話。
此刻他能聽到鐵匠鋪里,莉莉絲看著霍爾打鐵時,發出的陣陣新奇而清脆的歡笑聲。
那是新生的聲音,充滿了希望。
而他,卻只能捂住自己那劇烈作痛的心臟。
那股如同烙鐵般的灼痛,在提醒著他,他的生命,或許連半個月都撐不到了。
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在聽到艾米這番沉重的求助時,他那顆屬于騎士的心,第一時間想到的,不再是“挺身而出,查明真相”,而是……莉莉絲的未來。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深刻的自我厭惡。
他不再是名合格的騎士了。
而是一名即將入土的落寞老人。
戈斯沉默了許久,久到艾米眼中的光芒都快要熄滅時,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你不應該問我,艾米。你應該問你自己的內心。你的劍,究竟是為何而揮動。”
艾米愣住了,隨即,她那總是堅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孩子般悲傷而脆弱的表情。
“……也是啊。”她苦澀地笑了笑,像是在自嘲,“抱歉,戈斯大人,是我太自私了。我怎么能……將自己應該承擔的守護,丟給一個……一個快要……”
她沒有把那個“死”字說出口,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所有的軟弱都壓回心底,臉上重新擠出了一個陽光開朗的笑容。
“您說得對。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她站起身,語氣變得輕松起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
“我父親……他一直為我擔心,說我一個女孩子家,當騎士太危險,想讓我繼承他的鐵匠鋪。我以前總是不愿意,但現在想想,或許……也是時候考慮一下未來了。”
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我在騎士之道上的天賦,近乎為零,在巡邏團里,也總是那個最差勁的吊車尾。如果不是六年前您那幾句指點,我說不定連見習騎士都當不上呢。”
“也許,我確實不適合這條路吧。”
……
傍晚,莉莉絲滿載而歸。
她興奮地背著一把劍柄上刻著月亮與星星標志,為她量身定做的嶄新短劍,同時腰間還掛著一把同樣精美、散發著寒光的匕首。
“老頭!你看!你看!這是我的劍!帥不帥!”她像只驕傲的小孔雀,在戈斯面前轉來轉去,展示著自己的新裝備。
戈斯看著她那發自內心的喜悅,臉上也露出了一個極其罕見欣慰的笑容,對于以前的他而言,這幾乎不可能。
“哈哈,莉莉絲這個小家伙真是可愛啊!讓我這個老頭子想起艾米的小時候了,戈斯大人,還請你今后多來鐵匠鋪做客,下一次,我定然會打造出令你滿意的騎士長劍!”
“父親,難道現在的我,不如莉莉絲可愛嗎?”面對霍爾的稱贊,艾米假裝擺出了一副吃醋委屈的表情,嚇的霍爾更加向其道歉求饒。
歡笑聲傳遍了鐵匠鋪。
最后,在艾米和霍爾的熱情相送下,戈斯與莉莉絲離開了鐵匠鋪。
艾米站在門口,看著戈斯和莉莉絲那一大一小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黃昏的巷口。
她臉上那陽光開朗的笑容,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悲傷與猶豫。
她正準備轉身回屋,來到后院整理,卻突然發現,在小石凳上面,不知何時,多了一張被石子壓著的、折疊整齊的紙條。
她疑惑地走過去,拿起紙條。
展開的瞬間,她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
紙上,用一種雖然字跡有些顫抖但卻無比精準的筆觸,詳細地描繪了騎士基礎呼吸法從“調息”、“融血”到“胞鳴”的全部要領,甚至還附上了戈斯自己對于如何高效“凝結生命種子雛形”的獨家心得體會。
這是任何騎士團都不會輕易外傳的、足以讓一名見習騎士少走數年甚至十幾年彎路的寶貴知識!
是戈斯……在她以為他已經放棄自己的時候,用這種最沉默的方式,為她的騎士之道,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珍貴的指點。
艾米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而在紙條的最下方,還有一行字,那字跡,仿佛用盡了寫字人全部的力氣,顯得有些潦草,但內容,卻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地在她腦海中炸響——
“萊斯特身上,有血族的味道。小心。”
艾米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將那張還帶著老人余溫的紙條緊緊地抱在懷里,在這無人的后院,發出了壓抑了許久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