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是深夜,但林家在南城開的“福滿倉”米行,此刻依舊是燈火通明。
在這亂世里,什么生意最賺錢?
不是綢緞,不是金銀,而是糧食。
有時候一碗米,就能救回一條命。
此刻,米行后院的庫房之中,一個身形富態,穿著綢衫的胖子正坐在一張小桌前,優哉游哉地就著一碟咸菜滾豆腐喝著酒。
他便是這福滿倉的大掌柜,王順。
“老李,算仔細了!”王順夾起一塊豆腐,吹了吹熱氣,含糊不清地對旁邊埋頭撥算盤的賬房先生說道。
“這賬本過幾日是要送到府上給東家過目的。一個子兒都不能錯,不然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那賬房先生頭也不抬,干瘦的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噼啪作響,快得像是在彈琵琶。
“掌柜的放心,”他笑著回應,“我這雙手跟算盤打了三十年交道,閉著眼都不會算錯一筆賬。”
“小心沒大錯。”王順哼了一聲,又灌了一口酒,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外面是哀鴻遍野,他這里卻是酒菜不缺,簡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也因此這大災之年,對他而言反倒成了最好的年景。
身為米行掌柜,他不敢偷米,畢竟林家的人可不是吃素的,被查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
可往精米里摻些陳米,往飽滿的粳米里混些沙石,這種事他卻是駕輕就熟。
一斗米里摻上一把沙子,一天下來,這“省”下來的米,就夠他一家人吃得滿嘴流油了。
至于那些買米的百姓吃了沙子會不會硌掉牙,會不會因為吃不飽而餓死在哪個墻角,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看來,那些賤骨頭命比紙還薄,死了也就死了。自己能在這亂世里過得滋潤,這才是頂頂重要的大事。
想著這些,王順的心情越發舒暢,甚至還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
可就在這時,他的曲調戛然而止。
因為他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外面……太安靜了。
為了防止流民沖擊米行,他特意安排了伙計分作兩班,晝夜在院中巡邏。
那些他親自招來的打手,個個都是粗鄙漢子,平日里巡邏的腳步聲又重又雜,還時常帶著幾句污言穢語的叫罵。
可現在,這些聲音全都消失了。
王順臉上的醉意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般的警覺。
能從一個街邊混混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他靠的不光是心狠手辣,更有遠超常人的機警。
他立刻意識到,出事了!
“唰!”
王順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從桌子底下抽出來一把手弩。
這手弩是當初林家大管家賞給他的,弩身由鐵木制成,上了弦后,二十步之外都能洞穿牛皮。
因此這玩意兒便成了他壓箱底的保命家伙。
“老李,出去看看,外頭怎么沒聲了?”王順端著手弩對準了庫房大門,聲音壓得極低。
那賬房先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算盤也不撥了,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的。
“掌……掌柜的,我……。”
“別他娘的廢話!讓你去就去!”王順低吼道,眼中兇光畢露。
賬房先生嚇得一個哆嗦,知道自己若是不聽,這掌柜的絕對敢一弩箭崩了自己。他哭喪著臉,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門前,顫抖著拉開了門栓。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賬房先生探頭往外一看,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月光灑在地上,映出一片清冷。
他松了口氣,剛想回頭說沒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墻角下的陰影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影。
正是那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伙計!
他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生死未知。
“啊……。”賬房先生嚇得魂飛魄散,喉嚨里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呼,轉身就想縮回庫房。
“媽的,給我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王順從后面一把將其踹了出去,手里的弩箭穩穩指著他后心,“你要是敢跑,我先送你上路!”
賬房先生被逼得沒有辦法,兩條腿軟得像面條,幾乎是爬著出了庫房。
他不敢去看那些伙計,只是一個勁地往前挪,心里不住地禱告。
可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短促而凄厲的聲響。
那聲音不像是人的慘叫,更像是野獸被割開喉管時,拼命掙扎所發出的最后悲鳴。
賬房先生渾身一僵,機械地回過頭來。
然后,他便看到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只見剛才還兇神惡煞的王順掌柜,此刻正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手里的弩掉在地上,雙眼瞪得滾圓,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驚恐與不解。
而在他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纖細的血線。
那血線起初很細,隨即猛地裂開,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一般,爭先恐后地飆射而出!
王順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漏風聲,然后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濺起一片灰塵。
“鬼……鬼啊!”
賬房先生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他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連滾帶爬地就想逃離這里。
可他剛轉過身,只覺得后頸一痛,眼前一黑,隨即便軟軟地趴在了地上,人事不知。
緊接著就見一個蒙面男子自陰影之中走了出來。
正是陳野。
只見他先低頭看了眼那兀自抽搐不休,還沒徹底斷氣的王順。
王順死死盯著他,凸起的眼眸之中滿是憤怒跟不甘。
陳野甚至能讀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你是誰?為什么?
不過陳野懶得搭理他,轉身來到庫房里面,隨手拿起桌上的賬本,翻開看了看,然后便丟到了一旁。
這玩意對林家來說可能很重要,但對陳野而言卻猶如廢紙,他所關注的是這滿滿一庫房的糧食。
他走到那堆積如山的米袋前,隨手用小刀劃開一個。
“嘩啦”一聲,白花花的米粒流淌了一地。
見到這一幕,陳野雙眸微瞇,隨即便來到外面,舀起一瓢涼水便澆在了地上的賬房先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