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大陸西岸,泰倫帝國,吟游之歌學院。
“歌雅,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讓你描述范思哲老爺親臨邊境,為百姓賑災的義舉——
什么是‘貴族的錢如數奉還,百姓的錢三七分帳’!?”
“尊敬的導師,我只是在寫我看到的一切……”
“那也不行!范思哲老爺可是帝國炙手可熱的新貴,得罪了他,對我們學院今年的撥款可沒什么好處!”
“我——”
“拿回去改掉,不要讓我重復第二次!”
“當然,遵循您的意愿,導師。”
眼看自己最得意的門生,苦著臉回到座位上,烏拉桑才長嘆一口氣。
拜托,他可是編撰了《一千零一句贊美》的烏拉桑!
能坐上院長這個位子,全靠這本教材。
如果手下哪個學生污蔑了貴族老爺,自己的名聲可就要跟著毀于一旦了!
他可不愿意為此失去職位所帶來的特權。
教訓過了學生,烏拉桑終于能端坐在矮桌前,認真端詳起桌上空無一物的羊皮紙。
羽毛筆舉起又放下,重復幾個來回,卻遲遲沒辦法落筆——
《贊美》這本教材已經沿用了二十年,大部分貴族老爺們耳朵都要聽的起繭。
他必須想出更多的贊美模板,擴充到兩千句,以便維系學院的地位。
要做到絕不重復,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燭火搖曳,映襯著老花鏡片忽明忽滅,也照出他謝頂額頭上的清晰冷汗。
室外走廊也嘈雜地很。
議論聲、跑跳聲不絕于耳,聲音像是發臭雞蛋旁,縈繞盤旋的蠅蟲。
最終,他還是忍受不了心頭的煩悶。
抓狂地將桌上的紙張揉作一團,扔進了遠處的壁爐里:
“都已經半夜幾點鐘了?外面到底在吵什么鬼東西!?”
聽到導師的咆哮,才坐穩不久的歌雅嚇了一跳。
她趕忙起身,一把推開辦公室的大門。
走廊跑過許多行色匆匆的學生。
詩人學院向來宣揚音樂與藝術,為了保證學生的主觀能動性,紀律一向散漫。
半夜在宿舍里舉辦歌舞、聯誼,清晨起來發現十幾個人攪和到床上,都是常有的事情。
但不會有誰,真的煩到教師的眼皮底下。
歌雅已經在學院進修六年,這種大批學生自發向庭院奔跑的盛況,她也是頭一回遇到。
拉住一位路過的學生,她側著身子,佯裝盼望似的看向走廊的盡頭。
實則是刻意展露自己的左臉——
她覺得自己左邊的側顏要更好看些:
“同學,是出了什么事情嗎?”
“月溪學姐?”
對方也沒想到,會被學院中聲名遠揚的【歌雅·月溪】叫住。
他很難不認出對方。
畢竟在這片大陸,精靈似乎都快要絕跡了。
遑論更為稀缺的半精靈。
將頭發刻意染成出挑粉色的,更是絕無僅有。
他定了定心神,語氣難免顯得急促,緊接著指向庭院的方向:
“您沒有聽說嗎,就在前不久,遺忘石碑上顯現了一則最新的記錄!”
“什么!?”
歌雅強行將神情控制在一個體面的范圍。
以免破壞她臉龐所賦予的美感。
但她很清楚那意味著什么——
傳說,遺忘石碑是某位神明的手筆。
祂將記憶凝為了實質,化作一塊亙古不變的豐碑,使其佇立在詩人學院的中心。
因而周游四方的吟游詩人們,總會將他們的所見所聞,篆刻在這座豐碑之上,借助魔法將之歸類總結。
既是用以記錄大陸的歷史、各國的興衰,算作大陸的史書。
也是為了填充學院的故事庫,讓后人們撰寫出更為優秀的詩篇、歌謠。
是詩人學院的立足之本。
可后來,許是哪位傲慢的——所有人都猜測是精靈,因為它們已經銷聲匿跡,總之觸怒了神明,使之降下了最為苛責的懲罰、詛咒。
一夜之間,史書化作了白紙,世人也開始無意識、無規律地遺忘過去。
哪怕記載新的歷史,內容也會在第二日消散,只能憑借口口相傳,將豐功偉績傳承、延續。
人們一開始還覺察不出后果。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百年、兩百年……
祖輩那些如星光璀璨的事跡,終究因為口口相傳的弊端,衍生出眾說紛紜的版本,直至失去了依據,消逝在歷史的長河里。
這讓原有的秩序遭受重創。
階級與倫理的混亂,席卷了整片大陸。
輝煌的國度因此沒落,新興的勢力拔地而起……
那座豐碑上的一切,也與史書一般變得平整,光滑地能當鏡子用。
詩人學院也因戰亂而分崩離析。
讓真正的詩人們難以延續傳承,最終杳無音訊。
直至現在,泰倫帝國的統治者,為了讓詩人們代代傳唱帝國的偉業,試圖以語言替代紙張的記載,才宣布復興這座沒落的學院——
暫時還沒有成效。
也因間隔的太過久遠,讓許多教授們以為,所謂的‘石碑’,不過是掩蓋詩人們沒那么可憐的傳說。
縱使維護著石碑的尊嚴,卻從沒再抱有過期望。
更遑論他們這些學生。
可哪怕不相信石碑的傳說,聽到這等奇事,也難免跑來湊湊熱鬧。
學弟扭捏著邀請道:
“月溪學姐,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嗎?”
歌雅在短暫的訝異后,沖他眨了眨眸子,回以微笑:
“我馬上就來。”
“那我等你?”學弟喜上眉梢。
歌雅扯了扯學弟胸前的名牌:“我記得你的名字,蘇文同學,待會兒會庭院見。”
“那我等你!”
他還以為自己被選中了。
直到蘇文穿過走廊的盡頭,歌雅嘴角掛起的笑容才隨之一黯,冷漠中又帶著疲憊。
她不會讓對方聽出丁點拒絕的意思
但也絕不會兌現半點諾言。
順口的答應,只是為了進一步彰顯她的魅力與親和。
升職為正式助教需要這個。
強壓心頭對遺忘石碑的困惑,她快步走到自己的導師身邊,彎腰回復:
“導師,聽他們說,是有人在遺忘石碑上篆刻了新的歷史。”
“就這點小事,至于鬧這么大動靜——
你說什么!?
遺忘石碑?誰、誰寫的!?”
“還不清楚。”
“快跟我去看看!”
這空白的石碑祭奠著世界被遺忘的歷史。
是世界的墳墓。
可現在突然有人跟你說墳頭動了。
不僅動了,還有人在上面篆刻了墓志銘。
這件事帶來的影響,遠比一支滿載著奪心魔與小蝌蚪的螺殼艦,從地平線上突兀飛來要重大的多!
烏拉桑甚至都顧不得形象,撲騰著短腿就要匆匆趕向庭院。
堪堪推開房門,一陣涼風拂過他稀疏的頭頂。
他連忙咳嗽、呼喚:
“歌雅,快把我的假發拿過來!”
整理好了儀表,維系好應有的體面,他才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
而吟游詩人們已經將庭院正中,那百尺高、半百寬的漆黑石碑圍攏起來。
“院長!”
他們連忙退出一條小路,烏拉桑則向左右各行一禮,挺直腰板。
走近前去,卻見漆黑石碑上,一抹璀璨的靈光,像是云上耀眼的星辰,清晰可辨。
定睛直視那抹‘星光’,又見它化作了一潺流水,緩緩地延展,匯聚成了一串又一串浮空的通用文字——
“上面撰寫的是作者昨天的經歷嗎?”
歌雅通讀了其中的內容,只覺得這些文字讓人忍俊不禁,
“雖然用詞有些粗俗,但卻意外的……有趣?”
【遺失歷1000年6月7日,星梅鎮,暴雨。
正式踏入旅行的一年后,我被人一腳踹出了酒館……】
遺失歷1000年,正是世界開始祭奠過去的第1000年。
6月7日,恰是昨天。
但泰倫帝國境內,明明是風平浪靜。
【我承認上一次的演出堪稱災難,但我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第二次絕不會搞砸,只要給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我絕不會在同一家酒館被嘲笑,兩次!
等著吧,我會讓你們收斂嘴角的戲謔。
心甘情愿地獻上掌聲與歡呼!】
【媽的,剛想裝筆,琴弦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