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瓦娜本就不夠耐心,狂怒之下更不會留給黑蛇喘息的余地。
她的攻勢猶如疾風驟雨,偌大的巨斧在她手上,甩得像是一根竹木的魚竿。
黑蛇決心將這段時間拖過去,干脆只顧著躲避。
他的戰斗經驗要豐富許多,游蕩者出身的他,更是將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骨骼,都掌握地透徹。
以至于他總能像條軟骨的毒蛇,從攻擊的間隔中滑溜出去。
可是瞧見自己的攻勢頻頻失手,希瓦娜反倒更為惱火了——
這是一場不能輸的角斗。
先知只有一個。
不服這位酋長的老家伙卻有許多。
“懦夫!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
如果是全盛狀態,黑蛇不介意回嘴兩句。
但他現在只覺得疲憊,連說話的力氣都不想耗費。
連連后退,直至退到一只獸人的面前,避無可避,才縱身一躍,踩在希瓦娜的肩頭,向另一側拉扯。
希瓦娜仍舊覺得惱火。
但這份惱火終究會演變成挫敗。
到時她就會因為失望,而冷靜下來。
那才是自己出手的時機。
眼見黑蛇輾轉騰挪,穩定住了局勢,唐奇只覺得這場角斗的勝負,只是時間問題。
但越到最后關頭,他越不能松懈。
地精邪術師,是他們唯一的籌碼。
絕對不能讓她趁勢逃脫。
否則連談判的資格都不會有。
只是,老地精在角斗的這段時間,竟出奇地安分守己。
傷口處那抹死靈氣息,正為她穩定著傷勢……
唐奇不由思考起,她所能帶來的威脅——
照常理而言,接連使用了【火球術】與【恐懼術】。
她的法術位應當是消耗一空的。
【法術位】與施法者的精神力息息相關。
譬如新星這個等級的施法者,他的精神力足以支撐兩個二環法術,四個一環法術。
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則當法術位耗干之后,他的大腦便再也承載不住更多的壓力,必須經過長久的休憩,將精神恢復到全盛狀態。
而同為施法者的邪術師,法術位則堪稱貧瘠。
當然,由于她的力量本身并不屬于自己。
所以只需要短暫的休息,便可以釋放所有的壓力。
【虛假生命】則屬于宗主賦予的特殊賜福,并不算做她的法術之一。
讓唐奇擔憂的是。
在黑蛇與女獸人角斗的這段時間里。
被彎刀捅入腹部,始終沒能拔出來的老地精,是否算作了休憩?
或許趁現在,對她的腰腹再捅上一刀,才更穩妥些?
唐奇有些摸不清楚狀況:
“算了,保險一點。”
想到便做,直接將彎刀猛地拔出,又沖著芭芭婭的另一側捅去——
“該死的人類,你在做些什么!?”
突如其來的一刀,使老地精忍不住痛呼一聲。
唐奇意識到,她傷口處那些幽綠色的光暈,隨著自己的這一刀就此消散了。
不怪芭芭婭歇斯底里——
原本她借著場上兩人打斗的空隙,已然閉上雙眼,祈求她那位‘主人’的恩澤,為她釋放著大腦的壓力。
但這突如其來的一刀,直接斷開了她祈福的連接。
而【虛假生命】的消失,寓意著接下來,她所受到的任何傷害,都將由自己完全承受……
究竟是巧合?
還是這個人類的眼光,實在是毒辣……
她緊緊咬牙,神色不定。
而在唐奇補刀的同時,身旁的庫魯忽然縮了縮脖子,湊到了他的腿邊:
“看戲、人多!”
唐奇緊跟著環顧四周,發現許多呆在龜殼上的地精、獸人,為了獲得更好的視野,正不斷向著中心圍攏。
如今角斗越發白熱化,局勢上也是希瓦娜占據上風。
耳邊的歡呼吶喊聲不絕,看客越來越多也算正常……
不對。
唐奇微微瞇起了眼。
自己如今也在包圍圈之內,與人群隔著數尺的距離。
而那些圍聚過來的好事者種族不一,黃綠皮膚的矮小地精,卻大多圍攏在自己的身側。
“庫魯,你幫我盯緊周圍。”
唐奇不得不掐緊老地精的脖頸,并距離身后的地精再遠一些,
“老實點,別給我耍花樣。”
“你都捅了我一刀,我還能怎么樣!?”
芭芭婭尖細又沙啞的聲音,總讓人渾身不適。
而人群之中的黑蛇,已然遛著發狂的希瓦娜長跑一圈。
心里則是不斷盤算,該如何讓希瓦娜體面地贏下這場角斗。
雖然不太情愿,但有的時候,‘失敗’就是一種‘勝利’。
他不是要跟誰比個高低,那是他年輕時候愛干的事。
眼下,他必須搶先獸人一步,回到鎮子才行。
想通關鍵,黑蛇也不再扭扭捏捏,看清希瓦娜眼中的怒火漸漸淡去。
他明白,這是他唯一能把握的機會。
當即停下腳步,轉身向野蠻人疾奔而去。
希瓦娜瞧見惱人的跳騷終于不再亂竄,爆喝一聲,向他的頭顱揮去巨斧。
猩紅的殘月刮去狂風。
眼前卻沒有那個人類的身影!
在她揮空的同時,眼中的怒火,背后的蠻熊,都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而黑蛇已然滑鏟越至她的身后,雙腳蹬地,猛然躍起,回身抽刀。
希瓦娜頓感驚慌,連忙順勢扭轉腰身,大喝一聲,要借著慣性,將巨斧掄成圓月,回旋斬向身后!
而黑刀已然劃破夜色,在向希瓦娜的后頸斬去——
如果這一刀足夠迅猛,將會在希瓦娜斧擊命中之前,先一步正中她的脖頸。
這未必會要了她的性命。
卻必將左右勝負。
希瓦娜緊緊咬牙。
與黑蛇交鋒良久,她知道自己不夠快,攔不住這蓄謀已久的斬擊。
這一刀之后,自己此前的狂言、贏得聲譽的希望,都將為此煙消云散。
一時間,她有些懊悔答應那個口若懸河的人類,作出角斗的賭注。
戰敗之后,自己是否要履行約定,放他們離開?
在短暫的猶豫之后,希瓦娜最終選擇了否認。
什么契約、什么榮譽?
沒有獸人會在乎這些。
更沒有一個部族的酋長,會容忍一個勝過自己的人,活過三天……
否則那個人就會取代他的位置,成為新的酋長。
部落就是如此野蠻。
必須讓他們死在這里!
希瓦娜在心中篤定,就要迎接自己設想的結局。
可刀鋒并未如期劃過她的后頸。
反倒是巨斧卡肉的觸感,先一步傳遞到她的手中。
“轟隆!!!”
希瓦娜借著慣性,將黑蛇整個轟飛出去。
勝負已分!
她遲疑地回過頭去,看到那個趴在地上,脊背上赫然落下一道猙獰血痕的人類——
傷口看著嚇人,但根本沒傷到脊柱。
她堪堪意識到,在角斗的最后一刻,這個男人根本沒有翻過身來,揮出那一刀。
而是提前判斷好了距離,將傷勢控制在了一個合適的范圍之內。
他在放水。
而自己,勝之不武……
“烏哈!!!”
可沒有獸人看清真相如何。
他們只瞧見了眼前的結果。
霎時間,希瓦娜的耳邊炸響粗獷的歡呼:
“希瓦娜!希瓦娜!希瓦娜!”
她不知自己是否該享受這次歡呼。
在她沉默之際,呼聲響徹林間的同時。
唐奇的脊背,卻猶如砸中冰錐。
那種獨屬于【警覺】發麻感霎時襲來!
可他手中還緊抓著一只老地精,行動受阻。
干脆在意識到危險襲來的頃刻,掐緊芭芭婭的脖頸,轉身向身后擋去——
數道銀光于眼前閃過,四只從旁觀人群中鉆出的地精,將手中的劣質彎刀,同時砍向了他們尊敬的先知。
“啊!!!”
芭芭婭怪叫一聲,狹長的雙眼流淌起豆子大的淚珠,
“你們這群廢物,砍到我了!”
幾只地精怔住了,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人類的反應竟如此迅速。
他們還以為沒人發現自己。
可地精的失利無法撫平唐奇的緊迫。
他是個吟游詩人,并不以力量見長。
能一手持刀,一手拎起芭芭婭,全靠這只老地精身材矮小,枯槁的身體沒掛幾兩肉。
但四只地精結結實實的重劈,偏移了芭芭婭的重心。
致使自己無法再緊握她的后頸。
脫手之下,讓這只老地精跌到了地上!
“糟了!”
唐奇不敢耽擱,連忙要上前抓取這唯一的‘籌碼’。
但四只地精乘勝追擊,再次揮舞刀光,砍向唐奇的額頭。
“Rua!”
庫魯揮舞魔杖,射出一道冰晶,正中一只地精的額頭,霜凍使他僵硬的彎刀毫無威懾可言。
唐奇順從【警覺】,感受另外三只地精揮砍的落點,撥擋下他們的攻勢。
他沒有順勢揮砍。
試圖冒著三只地精再度進攻的危險,穿過他們,直接沖向倒地的芭芭婭——
可那三只地精,已然為她爭取了片刻的時機。
她不顧身上淌血的傷口,執意握住脖頸前,那枚宗主賜予的吊墜。
邪術師唇齒之間,吐露刺耳嘈雜的穢語,猶如蚊蠅在耳邊“嗡嗡”盤旋。
晦暗的邪光霎時迸發,將她的吊墜與指間相連。
“【魔能爆】!”
剎那間,【警覺】作響。
將至的危險,壓迫唐奇渾身冷顫——
一瞬間,耳邊嘈雜的歡呼、地精的嘯叫、狗頭人的擔憂……
一切聲音,都仿佛化作了沉悶的白噪,逐漸歸于寂靜。
唐奇恍然發覺,自己的視力變得尤為敏銳。
以至于那兩抹無形的,將所過之處的火光、白霧、空氣,都震蕩著扭曲的斥力。
在他的眼前都顯露出了柱狀的軌跡。
它們猶如兩柄利劍。
要刺破所過之處的一切。
直至他的胸膛、他的心臟。
這束斥力的威能,唐奇已經體會過了。
只是偏移到他的腰腹,便足以將自己轟地艱難吐水。
這具脆弱的身軀,經受不住它接連的轟擊。
“要躲開。”
他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快躲開。”
他試圖邁動自己的雙腿。
卻發現它們好似陷入了下陷的泥沼,沉重而乏力。
將他牢牢禁錮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快他媽躲開啊!”
唐奇在心中咆哮,可在泥沼之中沉淪的雙腿,已然扎下了根須,嵌入了地底。
任憑呼喚,無所動搖。
脊背的冰冷,讓唐奇意識到了緣由——
【警覺】增強了他對危險的感知。
等同于在固定的時間里,無限拉長了反射神經的距離。
讓他的大腦處于一種,近乎于‘子彈時間’的錯覺。
可他的身體太過羸弱,跟不上神經的傳感。
因而呈現出眼前這類,思想與**幾乎分離的狀態——
這世上從不存在兩全其美之物。
【警覺】能幫他避過那些足以反應的危險。
卻也讓那些無法避及的恐懼,變得刻骨銘心。
這道無形的斥力轉瞬即至。
讓唐奇觸碰到了死亡。
而無可奈何。
“砰、砰!!!”
兩道爆鳴聲破空炸響,堪比積蓄烏云間的轟雷!
唐奇整個人倒飛出去。
他的聽覺逐漸清晰、他的視線變得昏暗、他的胸口變得沉重……
當墜落在地面時,他感到自己就要喘不過氣。
但這,不是死亡應有的感受。
是重物傾軋在胸膛時,所被壓迫地窒息感。
唐奇茫然地睜開雙眼,摸索著自己身前的重物。
滑膩的濕熱,傳遞上他的指間。
鼻腔灌入了一抹濃重的血腥——
這是個人!?
“咳咳、咳咳!”
脊背遭受重創的黑蛇,只覺得喉頭涌上一股腥甜,將淤血吐在了唐奇的肩頭。
唐奇沒想到,在最后關頭救下自己的,竟然還是這個傭兵。
但他更不理解。
他不惜受創,也要竭盡全力地救下自己的原因?
“你——你為什么!?”
“少廢話。你死了,我他媽還怎么趕回鎮子?”
黑蛇氣喘吁吁,罵人的口氣都變得虛浮。
星梅鎮……對這個傭兵來說,真有那么重要?
“有什么話等出去了再說!先他媽扶老子起來,我們、還得殺出去。”
眼下根本不是說廢話的時候——
芭芭婭再次握上了胸前的吊墜。
穢語又要從齒間吐露:
“【魔能】——”
她的字節還沒能完整的念誦。
一記重拳忽然砸在了她的面頰上。
這一拳裹挾著磅礴巨力,她臉頰上的皮膚都因氣浪而顫抖,顴骨緊跟著凹陷進去。
老地精被一拳轟飛進圍觀的獸人群中,他們分分退避,任這位先知在濕潤的土地上,拖曳出一道深邃的溝壑。
她根本禁受不住這么龐大的力道,兩眼翻白,口吐白沫,直接暈厥過去。
“烏哈!?”
獸人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震撼到,紛紛看向那位出拳的領袖——
希瓦娜冷啐一口,將手中的巨斧狠狠鑿進了地面:
“我他媽還沒打完呢,你個老家伙插什么手!?”
部落的角斗是神圣的。
在沒能確定勝負之前,任何介入斗爭的人,不論身份,都將視為對部落的不敬。
黑蛇還能行動,還沒有投降,就還沒有結束。
所以希瓦娜有充足的理由,教訓這個一早就讓她感到不爽的老地精。
至于那個人類……
看著被唐奇攙扶起來,卻試圖站地筆直的黑蛇。
希瓦娜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榮耀告訴她,自己該向族人們解釋,自己勝之不武的事實。
“為了這個位置,為了部族,要學會壓抑、學會克制……”
希瓦娜長吐一口氣,“砰”地一聲,捶上自己的胸膛,
“你敗了。
我們【烈吼】部族,容不下一個弱者。
但有個不長眼的老家伙,打擾了這場賭約。
所以——
快滾吧!
滾回去好好修養。
抱著對【烈吼】的恐懼,看著我們的鐵蹄,踏破那座小鎮——
我會在那里等著你。
到時候,我們再重啟這場未盡的角斗!”
“烏哈!!!”
興許是看得過癮,也沒哪個獸人想要忤逆希瓦娜的決定。
只在歡呼中,慶祝著他們的又一場勝利。
希瓦娜則嘆了口氣。
她或許是真的成長了。
也能跟老爹一樣,面不改色地說些不要臉的謊話。
但不論如何,她都會放過這個人類——
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望,她也不介意兌現這個賭約。
更何況,她不愿意回想起勝之不武的結果。
這讓她有種明明贏下了角斗,卻輸掉了所有的錯覺。
把他留在部落里,只會讓人覺得心煩。
但有朝一日,她一定會重奪屬于自己的尊嚴。
在那之前,放他一馬也未嘗不可。
就當是……
對強者的尊重。
‘力量’。
是【烈吼】部族的信條。
“呼、哈!”
“呼、哈!”
“呼、哈!”
獸人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通向林間的道路。
戰吼像鼓,是在慶祝,也是在示威。
趁著希瓦娜還沒有中途反悔,唐奇與黑蛇對視一眼,昂首挺胸的邁出步伐——
也是在威懾一些獸人,告訴他們,自己的傷勢根本不算什么。
可當他們帶著庫魯,穿行林葉之中。
自認拉開那幾只緩慢的天際巨龜,有一段距離之后。
黑蛇終于維系不住刻意的體面。
他感到自己的大腦愈發暈眩,眼前也逐漸昏暗,乏力充斥了他的全身。
讓他想要就這么睡過去。
無論明天是否還能醒來。
他漸漸都快要感受不到疼痛。
雙膝一軟,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