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房間,晦澀難明。
始終保持緘默的男孩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大概是昨晚在長街上喊了太久,喊啞了。
“你想我怎么做?”
芙琳夫人的語氣稀松平常:“與薇洛簽訂誓盟,在神明的見證下,你將護送她前往傳承之地,這一路上,你們不得互相傷害,不得彼此拋棄,彼此出賣,直至死亡盡頭。”
“……好。”
那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仿佛是從每一個牙齒的齒縫中擠出來。
給出女人滿意的答復后,顧安慢慢把懷里的女孩放在地上。
如她所說,現在只有她能安排好一切。
可終究是有些舍不得的啊,他放下的動作這般輕柔,這般小心翼翼……和這般緩慢。
好在女人從不缺乏耐心,只是靜靜的站在那里,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所有人。
緘默,成了這個房間的主旋律。
他垂下腦袋,用臉頰蹭了蹭女孩的臉。
不出意料的冰涼。
她切切實實的這樣死去了,死在一個并不出奇的雨夜。
顧安知道,在今天過后,不會再有個小吝嗇鬼朝他要錢,不會有個女孩將遠遠朝他招手,露出那種稍有一點點羞怯的笑容。
那雙淡淡琥珀色的眸子也許就這樣永遠沉寂下去了。
……
離開房間,顧安來到了那間小木屋。
這真是一個簡陋的木屋。
它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地方,僅有一張小床,小床上是疊好的整齊的被子。
旁邊是未燃盡的火燭,還剩著大半。
這些,組成了小木屋的所有。
簡陋的就像女孩的一生。
可顧安卻想起第一次住進這個小木屋時,女孩蹲在地上,認認真真擦拭的模樣。
她很開心,她從來不覺得這里簡陋。
男孩有些怔怔的,走了進去。
他是來收拾女孩遺物的——但打眼一看,其實根本沒什么需要收拾的。
唯獨是在疊好的被子后面,放著一件同樣疊好的衣服。
顧安走過去,拿起。
原來是他那件長風衣。
女孩昨天說要替他洗了,但估計一場暴雨澆滅了這個念頭,只能先疊好放在這里。
顧安現在只穿了一件里衣。
原先的亞麻襯衣和天鵝絨長袍,一件用來包住她,一件扔了。
于是顧安拿起這件黑色的長風衣穿上。
“咣當。”
輕微的清脆碰撞聲響,引起了顧安的注意。
他檢查那聲音的來源。
其實很好找到,因為就在風衣的內襯上,繡有一個口袋。
如今口袋的袋口被人用絲線縫起,而咣當的響動正是從口袋里傳出。
顧安拆開絲線,把口袋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他分外眼熟的小錢袋子。
將里面的錢幣統統倒出來,叮叮當當傾灑在手心上。
好多。
顧安沒想到這些天他們存下來的錢竟然有這么多,多到他的手心裝不下了,多到有一兩枚銅子滾落在地上。
一張紙條夾雜在這些錢幣中,很是顯眼。
顧安有些猶豫,但還是拿出來,將其攤開。
他認出這是昨天下午他桌上的廢紙。
他漸漸明了,女孩大概是想以此對他說點什么,或者留下點什么。
可一個卑劣的污血種怎么會識字呢?
不過是用不知哪偷來的煤炭作筆,廢紙作書,然后歪歪扭扭的寫下四橫一豎。
十三。
是她的名字。
……
……
又開始下雨了。
零零散散的雨線布滿灰靄的天空。
“如果你那位兄長有你一半聰明,他就不會自斷雙臂,不會認不清現實。”
無人問津的深巷,忽然響起老人沙啞的聲音。
隨著他的話語,一道窈窕的身影在雨幕中緩緩顯現。
她撐著傘,隨手又吟唱了一個隔絕魔法,便將這里的其他污血種排除在外。
“你覺得我做錯了?”
女人嫵媚的臉蛋在傘下陰影中忽明忽暗。
“芙琳小姐,多年不見……您依然是這般美麗。”
面對女人的問題,年邁的污血種避而不談,轉而發出了源自內心的贊美。
只是單純的欣賞,倒談不上有什么其他隱喻。
“如果你愿意答應我護送薇洛,就不會有這么多事。”女人說道。
“呵呵,我?我馬上就要死了,我走不了那么遠的……”
老頭子扯著嗓子笑了起來,那干癟的笑聲,甚至稱得上一句陰森。
女人聞言,沉默下來。
少許,她說道:“你好像很看好他。”
她的話,不由令老人嗤笑。
“我僅僅是傳授了他最基礎的武藝,一門戰技未曾相授,反倒是芙琳小姐……您竟然舍得為他拿出一張傳奇魔法卷軸‘替生’,我想您才是最看好他的。”
傳奇級防御魔法——替生。
效用是在受到致命創傷時,構造一個與本體完全相同的人偶,抵擋一次致命傷,同時將本體傳送至預先設定好的安全位置。
年邁的污血種回憶了一下這個堪稱偉大的傳奇級魔法,旋即道:“不過這臭小子的天賦,我只在當初的教皇冕下身上看到過,實屬驚人。”
“你選擇押寶在他身上,確實可以理解。”
“但……真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老人遙望著城頭的方向,那雙渾濁的眼球開始轉動。
女人答道:“這片大陸從不缺乏天才,也不缺悍不畏死的天才。”
“可我要的,是一個不敢死的天才。”
唯有不敢死。
芙琳需要那個男孩不敢死,她要最大限度保障薇洛的安全。
而帶著這只年幼污血種為他賺來的命,男孩只會越來越怕死。
至于仇恨?
仇恨未嘗不是一份足夠美味的養料。
老人沒有打算和她爭辯,只是沙啞著問:“你們什么時候行動?”
“今晚。”
“我知道了。”
老人點點頭,灰靄蒙蒙的天空,映照出他那張干癟而布滿黃褐斑點的面容。
不一會兒,感受到長巷巷口走來的腳步,女人撤去隔絕魔法,悄然隱去了身形。
巷口走來的是一個男孩。
他穿著長長的風衣——這風衣真的太大了,不合身,以至于他現在看上去是如此滑稽。
他跟老人說了許多話……或許什么都說了。
年邁的污血種開始安慰他不要太悲傷,要振作,反正每年的開春總要死人。
又說成大事者,需惜身。
男孩反問那你呢。
于是老人慢慢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一如既往凄幽,如山澗中刮過石壁的冷風。
“我?”
“我這種人,干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