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歷2334年,是普羅帝國歷史上波瀾壯闊的一年。
在很久以后,每當(dāng)太陽照常升起,總有人會想起十二月初那個并不出奇的下午。
……
午后的一縷陽光刺破雪云,宛如一柄筆直的劍。
普羅帝國的最高信仰機(jī)關(guān)——忒彌斯圣堂,陷入了有史以來最靜謐的時刻。
身披銀白盔甲的圣殿騎士團(tuán)神色肅穆,他們手持長槍,分列于殿門兩側(cè),上百斤重的精鋼被魔力澆灌,穿在他們身上好似尋常衣物般輕松,不發(fā)出一絲一毫的響動。
少許,一道艷麗的虛影在殿門前緩緩凝實。
望著這位帝國史上最年輕的君王,即使騎士們白甲覆面,但僅從那顯露出來的一雙雙眼中,流露出的狂熱依然炙燙。
然而這位年輕君王,此刻卻是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她站在殿門之前,久久未動。
凜冬的寒風(fēng)吹拂著那襲艷麗無比的紅裙,好似一面于高空中舞動的旗幟。
終于,在一眾或明或暗的注視中,年輕的君王邁過象征著權(quán)利和地位的三十二重階梯,她如霜雪一樣潔白的雙手落在了殿門的門扣。
輕輕推開。
這一刻,那些藏匿在暗處的目光紛紛消失,就像殿里關(guān)押著什么駭人猛獸,膽敢有半點遲疑,就會被狠狠咬上一口。
唯獨她是不怕的,一步一步往前,直到圣堂的全貌盡皆顯露。
這座圣堂始建于帝國之初,至今已經(jīng)過去有近千年。
時間沒有將它摧跨,但難免為其添上許多歲月的痕跡——盡管常年維護(hù),修繕。
一座象征著至高的潔白女神像聳立在圣堂中央,女神的身姿婀娜,體態(tài)曼妙,神情極盡溫柔。
祂懷抱著空無一物的搖籃,略微向下垂眸,飽含憐憫的目光傾灑世間。
在祂后,卻有一尊更高的王座。
王座的雕刻技藝同樣高超,雍容而華貴的花紋鐫刻在每一處細(xì)縫,座手邊繪著‘黃金律法’權(quán)杖和代表著君主親臨的無上冠冕,令人望而生敬。
一束光透過房梁的縫隙,照亮了靜坐在王座之上的那個身影。
“就你一個人來?”
男人的聲音中透出些微訝異。
“我本以為,這樣的時刻,他們一定會想親眼見證?!?/p>
如同敘舊般,他的話語不僅輕松,甚至有點小幽默。
“他們怕您,不會來的。”
年輕的君王走到男人面前,輕提紅裙,單膝下跪行過一禮。
在普羅帝國,這并非什么罕見的事。
每一任教皇都是陪伴君王自小長大的親師,如無意外,這樣的禮節(jié)會一直伴隨至那一任教皇的死去。
“怕我?”
男人似乎有些愕然,旋即笑了起來。
“我已失去‘黃金律法’,又有女神降罪加身,神力早就不復(fù),于常人無異,何談怕我?”
這次他的話沒有再得到答復(fù)了,面前的君王保持著下跪的姿勢,微低著頭,沉默不語。
約莫三兩分鐘后,她輕聲開口。
“關(guān)于您最后的提議,每月應(yīng)當(dāng)賜予奴隸們一天休沐,令其也能來參拜女神,參拜教會,國會上以七十三票贊成,三十票反對通過?!?/p>
“而這個奴隸日的時間……定在了今天?!?/p>
她的聲線偏冷,聲音中亦不摻雜任何情感。
“奴隸日?”
王座上的男人緊皺起眉,很是不滿。
“就叫星期天不行?我覺得星期天很好聽?!?/p>
“不行?!?/p>
君王只是年輕,不再年幼。
如今冷聲拒絕,透露出不容置喙的意味。
但片刻后,她輕抿起唇,又說道:“您的努力毫無意義,這是帝國之根本,誰也不能動搖?!?/p>
雖然明知道同樣的話,男人也許已經(jīng)聽過不下百遍,千遍,但她仍然道:“就像現(xiàn)在站在殿外的圣堂騎士團(tuán)團(tuán)長羅里修斯,他奴隸出身,被您賞識,您賜權(quán)于他,教導(dǎo)他的修行,他亦隨您去過東方諸國,南下平亂……”
“但現(xiàn)在,是他首先反對廢除奴隸制,反對新法變革,是他親領(lǐng)騎士團(tuán),圍困圣堂,是他私下為一己之欲,錢權(quán)迷心,圈養(yǎng)奴隸上千!”
她的聲音越發(fā)冰冷,充滿殺機(jī)。
終于,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這位年輕的君王緩緩恢復(fù)了沉默。
接著她便看見,男人忽然露出笑容。
“你竟也有一口氣說這么多話的時候?”
那樣略帶笑意的溫和目光,看得莫名叫人心慌。
明艷的紅裙微微飄動,她低下了頭。
“您曾講過一個故事,屠龍的少年終成惡龍?!?/p>
她意有所指。
“那你又如何肯定,你不是那個屠龍的少年?”
男人悠悠答道。
“……”
少許的沉默。
本就沉重的氣氛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無論如何,銀月皇室百世之基,絕不能在我手中斷送?!?/p>
薇爾緹亞的聲音慢慢堅定了起來,她想起自己的姓氏,薇爾緹亞?伊瑟琳。
在普羅古語中,伊瑟琳是銀月的化身。
“你剛剛說沒意義,其實是有意義的……如果沒有意義,他們怎么會怕我?怎么會怕一個失去神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男人換了個姿勢,斜躺在王座上,他看上去更加隨意和懶散了。
他看著膝下跪著的年輕君王,說道:“你知道嗎?前段時間,我新收了一個徒弟。”
“她沒你那么聰明,她很笨的,但笨點其實是好事,畢竟要是和你一樣聰明吧……說不定哪天又要讓我戒驕戒躁了?!?/p>
薇爾緹亞聞言,聲音不由冷了下來。
“那個奴隸女孩?教皇閣下總是在這種事上不長記性?!?/p>
女人垂落的指節(jié)悄然捏緊。
“她逃不出這圣城,也不配做您的弟子?!?/p>
“多說無益?!?/p>
男人很快失去了交談的興致。
他只是靜靜坐在那里,閉上眼睛,那束穿過房梁的光照過來,任由著塵囂在身前飛舞。
寬大潔白的神袍籠罩在身,修長手指輕輕敲擊著王座扶手,指尖無規(guī)律的落下,又抬起。
同樣潔白的,并非只有那身神袍,還有男人靜悄悄落在肩頭的長發(fā)。
那本應(yīng)該黑亮無暇,只因惹怒了女神,才有此遭遇。
薇爾緹亞凝視著這一幕,她看了很久,像是要記住這一幕的每一個微小細(xì)節(jié)。
紅裙之下,年輕君王拔出長劍。
微微顫抖的劍身,映射出如水一樣的光澤。
沒有過多猶豫,正如她所說那樣。
從她成為銀月皇室繼承人的那一刻起,她和面前這個男人就已經(jīng)走在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上。
貴族老爺們的利益需要維護(hù),皇室才能得以延續(xù)。
她太聰明了。
聰明到一眼能看出男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試圖賜他無上的尊榮,但很明顯,他所求之物,絕非這世俗名利。
所以……
“老師,請您一死。”
欺身上前,這是長大以后,薇爾緹亞第一次和他靠這么近。
她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男人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靜靜看來。
長劍貫穿胸口的剎那,鮮紅暈染了圣潔的神袍。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薇爾緹亞,你不曾愧對銀月,不曾愧對列祖列宗……”
“那你是否想過,有愧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