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本是玩笑之語,可吳掌柜這番話中分明透著篤定自信,竟似真能做到一般。
換做旁人出此狂言,六人定會嗤之以鼻,但吳掌柜的手藝在座早已領略,吳記川飯的葷菜便是以豬肉為主,卻能烹調成世間罕有的美味,絕不遜于燒朱院的炙肉。
林希拊掌而笑:“我只盼那日早些到來!”
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軾又問:“說起豬肉,蘇某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未解,今日正巧向吳掌柜討教。昔日閑居在家,也曾烹制豬肉自娛,費了許多柴火,誰知……”
他話音一頓,面上掠過嫌惡之色:“那肉腥臊撲鼻,實難下咽!每每思及,甚是不解,分明是同樣的豬肉,緣何到了吳掌柜手里,便能點石成金?”
吳銘笑起來,心想誰告訴你是同樣的豬肉,我有外掛你有嗎?
正色道:“蘇君有所不知,市肆所售豬肉,大多未經閹割。未閹的公豬,腥臊之氣發自內里,不易祛除;母豬雖不似公豬那般腥臭,仍須處理,否則難免異味。”
“故而,欲得好味,第一步在于挑選。蘇君下回烹豬,最好親往肉市,眼觀其色,鼻嗅其氣,務求肉質緊實而無濃烈異味者,方可入手。”
蘇軾身體微向前傾,聽得極為認真。
“若不幸買得腥臭之肉,亦有補救之法。”
吳銘繼續教學:“須先用清水反復浸泡,滌凈血污雜質;然后以酒醋腌漬去味,再下鍋焯水,待腥氣稍斂,方可與辛姜香料同燉。舶茴香、桂皮、豆蔻之類,皆能深入肌理,調和本味……”
等等——
吳銘越說越覺得不對勁。
這不是東坡肉的古早做法嗎?
不該由自己琢磨么!怎么問起我來了?
蘇軾聽得眼中大放異彩,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喜道:“吳掌柜一席話,直如醍醐灌頂,蘇某受教了!改日得閑,定要依吳掌柜之法試做一番!”
另五人雖無親自下廚的閑情逸致,但見吳掌柜侃侃而談,條理清晰、鞭辟入里,也不禁頻頻頷首,交口稱贊:
“吳掌柜論及烹豬之術,環環相扣,步步有方,我雖不諳庖廚之道,亦覺茅塞頓開!”
“見微知著,烹豬尚且如此,可見吳掌柜技近乎道,教人嘆服!”
論拍彩虹屁,還得看讀書人。
吳銘免不了要謙虛兩句,心里有點受用,但不多。
一旁的謝清歡卻像自己被夸了一樣,樂得合不攏嘴,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眾人消食閑聊之際,忽然間,“當——”
大相國寺渾厚的鐘聲再度響起,申時已至,下午三點。
燒朱院今日備的豬肉業已售罄,火工道人挨桌告知食客即將收攤,委婉地下達逐客令。
“那便走罷。”
走之前先把賬付了。
三份烤肉六百文,雪泡縮脾飲和香薷飲十文每碗,共要了四碗,紫蘇飲兩碗十文,共計六百五十文,這個價位足夠上狀元樓叫三四個好菜了。
謝清歡不以為意,李二郎大為感動,一頓飯吃掉近兩日的工錢,他連想都不敢想!
吳掌柜大仁大德,配享大廟!想這寺中供奉大佛無數,香火不絕,卻從未聽說菩薩顯過靈,倒不如換掌柜的坐那個位置!
出了燒朱院,雙方分道揚鑣,蘇軾六人自回客舍不提。
和張六郎約在酉時撤攤,時候尚早,三人一邊逛廟一邊朝攤位慢慢溜達過去。
吳銘早就不記得路了,只能跟著謝清歡和李二郎信步而行,經過佛殿便進去拜一拜,投兩個幣,啊不,投兩個銅板。
說到拜佛,相傳本朝立國不久,太祖便率眾視察大相國寺,在佛像前問陪同的和尚應否跪拜,那位和尚從容作答:“現在佛不拜過去佛。”
要是讓現在佛聽見黃眉大王那句“既見未來,為何不拜”,不知作何感想。
走著走著,走到一處告示板前。
吳銘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瀏覽起來,最近一張告示正是大相國寺于三日前貼出的“招商”廣告。
李二郎不識字,站一旁垂手靜候。
謝清歡對此不感興趣,目光漫不經心掠過,忽然掃見角落處的某張告示,只看了前兩行文字,頓覺遍體生寒,驚出一身冷汗。
“開封府曉諭諸廂坊人戶:
今據永泰坊謝宅申告,其家女謝氏清歡,年方二八,昨日申時于州橋走失,身量五尺有余,削肩細腰……”
眼見著師父正往這邊看過來,謝清歡慌忙大喊一聲:“師父!”
吳銘嚇一跳,抬頭看她:“作甚?”
“呃……我內急!咱們快些走罷!”
“……”
三人走走停停拜拜,回到攤位時,尚未敲鐘,便坐下來歇口氣。
閉市在即,寺內已不剩多少游人,許多商販也已收攤回家。
張六郎的水果攤生意不錯,中午加下午不到六個小時,他挑來的水果便已賣出大半。
六郎很會來事兒,拿了三個金桃贈予三人品嘗。
師徒倆本來是拒絕的,謝清歡這幾天沒少吃蟠桃,嘴給她養刁了,凡間的桃子既不夠甜又不增壽,有甚吃頭?
然而盛情難卻,師徒倆最終還是收下了。
李二郎倒是大喇喇接過,拿手搓了搓表面,張口便咬。
“當——”
酉時的鐘聲乍響,張六郎即刻收攤。吳銘如約退還押金,二人交割清楚后,六郎道一聲“再會”,便挑起擔子離去。
吳銘仍雇了三個腳夫幫忙搬運貨物。
恰逢閉市散會時分,人流如織,道路擁堵一如來時。
留下謝清歡看守攤子,吳銘五人一路擠擠挨挨,總算出了大相國寺山門。
車夫早已駕著太平車在約定地點等候。
貨物上下搬運了兩趟,耗去小半個時辰,這才悉數裝載完畢。
付清腳夫辛苦錢,三人登上太平車,沿來路徐徐駛去。
望著沿途熙攘的人潮,吳銘心下暗忖:下回再來大相國寺設攤,大可提前收攤,沒必要擠這晚高峰。
過了州橋,人流分散,行進速度漸漸快了起來。
駛出朱雀門,回到熟悉的麥秸巷,遠遠地便看醉翁家的仆從守在吳記川飯的門前。
吳銘樂了,心想醉翁真是個老酒鬼,今日也要飲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