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將一應器具搬上太平車,再帶兩張方桌、兩條長凳。前日買的荷葉已經裁小洗凈,昨晚制了些冰塊,正好裝滿三個冰鑒——非為賣錢,實為給食物降溫,以防變質——一并裝車。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吳記川飯的布招以及寫有廣告詞的布幌子。
仔細檢查兩遍確認無一缺漏后,閉店,上車,出發!
吳銘同那車夫并排坐車頭,各占一邊;李二郎居中守著車上物什;車尾處的謝清歡則哼著小曲兒,懸空的雙腳蕩啊蕩。
牛蹄踩踏出“啵唧啵唧”的聲響,太平車吱呀前行,軋過浸著積水的青石板路,細碎的水光在輪下漾開。
車夫是個精壯漢子,他坐得安穩,布滿厚繭的手松松持韁,指關節只微微發力,口里低沉叱喝幾聲,前頭拉車的兩頭犍牛便馴服地或急或徐,或左或右。
該說不說,這牛馴得比許多狗都聽話。
東京的“司機”似乎不愛嘮嗑,幸而吳銘喜歡嘮,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許是因為前夜下過雨,又或是因為時辰尚早,今日不似往日那般悶熱,偶有縷縷晨風拂面,竟挾裹著絲絲涼意,說不出的愜意。
出了麥秸巷,人流陡然密集起來。
目光所及,皆為奔赴相國寺的身影:短褐漢子肩扛沉甸甸的麻袋步履匆匆;婦人臂彎挎著碩大竹籃,濕漉的芭蕉葉覆住內里鮮貨;老丈推著獨輪車,車上是成捆的新編簟席……
這個點趕往相國寺的基本都是商販。
一路減速慢行,過了朱雀門,進到內城。復行數百步,但見主干道上數十輛滿載柴垛、蔬果、貨物的牛車擁堵難行;往前眺望,如織的人流一直延綿到州橋。
“吁——”
一聲急促的短調,車夫手腕力道一沉,穩穩控住韁繩。
犍牛收蹄,碩大的牛頭微搖,漫不經心地甩動尾巴,老老實實停在前車之后。
丫的,東京竟然也堵車!
磨蹭了得有小半個時辰,州橋終于在望。
州橋正名天漢橋,橫跨汴河,正對大內御街,直如盤龍踞水,乃是整個東京最恢弘的橋梁建筑。
和《清明上河圖》中所繪的虹橋一樣,州橋亦采用無支架結構,沒有榫頭,不用釘子,只以繩子捆扎,形成多重拱骨系統,撐起這座長逾二十米的飛橋。
橋面施行人車分流,車馬主道居中,人行兩側,衙兵手按刀柄立于橋畔,目光冷冷掃視著過橋人流,維持秩序。
太平車隨車流有序登橋。
橋面坡度令牛蹄踏得更重,車夫不敢怠慢,口中斷續呼喝著口令,韁繩微微繃緊。
牛車緩緩爬升,車廂微傾,李二郎使勁攥緊貨繩,吳銘和謝清歡也自前后用力托拽。
“師父,你看對面橋下!”
吳銘扭頭看去,但見對面橋下,水流平緩處,竟泊著一艘雕飾精麗的畫船!
那船丹朱為底,銀線勾繪枝蓮,窗欞鏤花玲瓏剔透,艙內燈燭通明,隱約可見幢幢人影,二三仆役正倚著雕欄打呵欠,顯是宿醉夜宴方罷。
行至橋的另一頭,離得近了,幾乎是車在船上行的時候,忽聽得下方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師師,再唱最后一曲罷,便唱晏君所作的那曲《鷓鴣天》。”
話音未落,吳銘驀地感覺手中繩索一緊,詫異抬頭,原是李二郎卸了力,正伸長脖子朝橋下張望。
吳銘頓時恍然,失笑道:“東京城里叫師師的藝妓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此師師絕非彼師師,二郎不必在意。”
這是實話,師師、金蓮、婆惜等,皆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常取的名字,類似今天的若汐、梓涵、雨桐、欣怡……
而像謝清歡、李清照這樣的名字,就算不是出自大戶人家,也該是書香門第之后。
下了橋,車夫口呼號令,松開韁繩,稍微提速。
身后隨風飄來絲竹和琵琶,漸有歌聲響起:“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李二郎豁然起身,回望畫船方向:“是她!是她!”
無人理會。
吳銘和謝清歡均已沉浸于歌聲樂聲之中。
悅耳與否姑且不論,這嗓音之清甜真似一汪冷泉,只聞其聲,便似有滌塵消夏之效,遠勝狀元樓那婦人何止千百倍!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指李二郎。
歌聲不復得聞,二郎仍癡癡地望向河畔畫船。
師徒倆的目光越過他對視一眼,均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車行未遠,又被堵在路上。
所幸過了州橋,距離相國寺便不遠了。
抬首遠眺,依稀可見相國寺的重檐浮在淡霧里。
待太平車費了牛勁終于突出重圍,駛抵相國寺所在的街道口時,一聲渾厚的梵鐘穿透喧嚷的人聲傳來,驚起河畔柳林中的幾只宿鷺。
一連敲了三下,這是報時的鐘聲,辰時已至,早上七點,東方業已大白。
街道內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寬大的太平車不可能駛進去。
遂讓車夫在路口停下。
立時便有三個腳夫迎上來,殷勤地幫忙搬運物什。
當然不是無償的,吳銘順勢同他們談好價錢。
從這里到擺攤地點仍有段距離,東西這么多,光靠他和二郎夠嗆能搬進去,就算這三人不主動獻殷勤,他也會找人幫忙。
付清車錢一百文,同車夫約好酉時在此地碰頭。
留謝清歡看車,吳、李二人同那三個腳夫一起搬貨。
大相國寺的朱漆山門高逾三丈,仿若一尊巨靈盤踞于塵囂之上,門上銅釘櫛比如星辰列布。
《水滸傳》中,魯智深初至相國寺時,施耐庵用了上百字的駢文來描寫這座寶剎。
吳銘前面忘了,后面也忘了,只記得一句“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
確實如此。
門額上的“大相國寺”乃太祖親賜的御筆金字匾額,門外立有一碑,亦是太祖重修寺院時所立。
經過修繕的大相國寺共有殿庭、門廊、樓閣等建筑455座,東西兩塔遙遙相對,故而立碑以“金碧輝映,云霞失容”來形容其宏大偉麗。
凡此種種,無不彰顯大相國寺皇家寺院的顯赫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