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炊煙裊裊,正是用飯之時。
二三同窗輕叩書案相邀,劉幾暗自數(shù)著褡褳里的冷硬銅錢,搖頭拒絕:“劉某尚未窮經(jīng)明道,豈敢縱口腹之欲。”
剩下的錢還是留待以后喝及第粥吧。
若換作蘇轍在此,或當(dāng)頷首稱善;這幾個錦衣書生卻相顧輕笑,待轉(zhuǎn)出曲廊,走得遠(yuǎn)了,不免譏嘲兩句:
“劉之道端的虛偽!分明囊中羞澀,偏要扯些窮酸說辭。”
“是極!晨間啜飲及第粥時,怎的不見他提圣人之訓(xùn)?”
“他若直言,我便請他這回又何妨?”
劉幾捧粥歸來時,但見室中空寂,原本座無虛席的書齋唯余幾個出身貧寒的學(xué)子,連素來克己的二程兄弟也不見蹤影。
他坐回案前,執(zhí)勺攪動碗中白粥,攪起裊裊熱氣。
說句公道話,這碗粥真不算差,但見粥羹濃稠,粳米瑩潤如珠,勝過賑災(zāi)的稀粥不知多少倍。如今水患未消,尚能得一碗稠粥吃,他很知足了。
劉幾這般想著,舀起一勺熱粥送入口中,不禁懷念起晨間的滋味。
眼下急需一張沒吃過及第粥的嘴。
那幾個寒生低聲談?wù)撝?/p>
“聽聞明日便改由周遭食肆供膳,終于不必再吃這寡淡無味的白粥了。”
“但愿供膳的食肆中有何記粥鋪,他家的七寶素粥香沁脾胃……”
“斷無可能,何家粥鋪位于城東……”
劉幾聽了兩句,心里不以為然:七寶素粥哪里比得上及第粥?明早定要再去吃上一碗。
……
次日五更天未明,官舍中已傳出窸窣響動。
眾學(xué)子聞更聲而起,甫一醒來,便嗅見彌漫在空氣中的濃香,頓覺腹中擂鼓,爭相更衣下床,笑鬧聲中,直奔香氣而去。
一馬當(dāng)先的正是劉幾、程頤、程顥等熬夜“刷題”的卷王。
劉幾不是來用飯的,他只是好奇,待滿足了好奇心,他便要趕往麥秸巷中品嘗美味的及第粥。
國子監(jiān)和太學(xué)臨時遷到此處,各方面條件自然比不上城南的舊邸。
環(huán)境是艱苦的,食堂是沒有的,各色布幌子在晨風(fēng)中招搖,其下支起一個個攤兒,卻無桌椅板凳,唯有太平車、粥桶、蒸籠、鍋碗瓢盆等一應(yīng)器具……和賑災(zāi)的場面一般無二。
劉幾忽然止住腳步。
緊隨其后的二程詫異地看他一眼,立刻趁機(jī)超過他,直奔其中一個攤位而去。
劉幾抬頭掃視迎風(fēng)飄搖的布幌子,其上寫有各式各樣的菜名:五味粥、撒子粥、綠豆粥、糖糕、乳糕、子母繭、春繭、油餅、胡餅、荷葉餅、芙蓉餅、糖餡饅頭、蜜辣餡饅頭、飯餡饅頭……
俱是些尋常市食,無甚稀奇,然較之前兩日的白粥,自是花樣繁多,滋味遠(yuǎn)勝。
只不過,仍然不及吳掌柜的及第粥。
劉幾正欲轉(zhuǎn)身離去,驚鴻一瞥中,猛地剎住腳,定睛細(xì)看,但見其中一青色布幌子上,赫然寫有“及第粥”三字!
吳記川飯竟也在供膳食肆之列?
也是,那家店離得不算遠(yuǎn),店家又煮得一鍋好粥……
劉幾喜不自禁,如此一來,連粥錢也省了!
只這么一愣神之際,便有數(shù)十人超過他。
劉幾生怕晚到一步?jīng)]粥可吃,此時也顧不上體面,立刻發(fā)足奔向掛有及第粥布招的攤位。
攤位里除了及第粥,還有五味粥和綠豆粥兩種粥食。
有四人搶在他之前抵達(dá),皆對這前所未聞的及第粥格外好奇,圍在攤前朝粥桶里探看。
“真香啊!”
“這也是周遭食肆的粥食?怎的此前從未見過?”
有人詢問那打粥的雜役:“這及第粥可也是肉粥?”
一旁的五味粥便是肉粥,故而說個“也”字。
“非也。”雜役打起一勺示意,“這及第粥是用肝、肺、腸三色下水熬煮而成,據(jù)店家所說,暗合三元及第之意,故此得名。”
“嗤!”四人嗤笑出聲,“大言不慚!莫非在店家眼里,三元及第竟這般不值錢么?”
雜役賠笑道:“市井小民,自是見識淺短。可這粥的滋味委實(shí)不錯,諸君何不來一碗嘗嘗?”
“區(qū)區(qū)雜色下水,不嘗也罷!給我打碗五味粥。”
“我要綠豆粥。”
其中三人轉(zhuǎn)而要了另兩種粥食,第四人卻猶豫不定,一時難下決斷。
雖是雜色下水,但……真的很香啊!
眼見得圍聚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劉幾忍不住出言催促:“公肅兄,不若讓我先打,你再琢磨會兒?”
鄭雍忙讓開身位,道了聲請。
劉幾毫不猶豫道:“來碗及第粥!”
“好嘞!”
雜役麻利地取碗打粥。
劉幾湊近深深吸嗅,霎時笑逐顏開。
正是吳記川飯的熟稔香味!
他顧不得端回書齋用膳,亦不在意周遭同窗側(cè)目,捧著碗走至一旁便急急吞咽。
喉頭滾動間心里盤算著:抓緊吃完再來一碗!
太學(xué)供膳向來備得充足,多吃一碗也無妨。
鄭雍見他吃得那叫一個香,當(dāng)即下了決心:“我也要及第粥!”
他倒不至于像劉幾這般隨性,端起粥碗快步追上三名同伴。
那三人朝他碗里一瞧,立時笑起來:“公肅兄果然打了這及第粥!”
“我賭這粥絕難下咽!”
“自然!以雜色下水煮粥,滋味又能好到哪去?”
“可我見劉之道吃得很香……”
“他一寒門子弟,何曾吃過珍饈?公肅兄當(dāng)效古賢,每啖一箸,須念稼穡之艱難,莫負(fù)盤中餐吶!”
三人都笑了起來。
被同伴這么一打趣,鄭雍不禁也有些惴惴不安。
待回到書齋坐定,三人不急著吃自己那碗,反倒催促鄭雍趕緊品嘗。
本欲看他出糗,卻不料,這一嘗之下竟就停不下來了!
誰道這粥難以下咽?這粥可太好下咽了!
下水熬煮得軟爛香稠不說,粥里竟然添了胡椒粉!這可比腰肚金貴多了!
鄭雍無暇品評,悶頭狼吞虎咽,滿滿一碗粥轉(zhuǎn)眼見底。
三人面面相覷,正待問話,卻見他忽然端起粥碗往外跑。
“公肅兄何往?”
“我得再去打一碗!”
話音未落,鄭雍已經(jīng)沖出了書齋。
昨日在吳記川飯吃粥的十余人此時都圍聚在攤位周遭,捧著碗站立而食,場面蔚為壯觀,引來無數(shù)學(xué)子探問。
見是以雜色下水煮粥,不免大感失望。
可諸位同窗的“現(xiàn)場吃播”實(shí)在誘人,仍有不少人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打了粥,端回書齋品嘗。
不出一刻,這群年輕氣盛的后生紛紛端著空碗沖了出來。
區(qū)區(qū)一碗薄粥焉能飽肚?非得再來一碗不可!
劉幾率先續(xù)上第二碗,緊跟著,另十余位“吃播”也近水樓臺先得月。
鄭雍飛奔而至?xí)r,所剩及第粥已不足一半,趕緊續(xù)上一碗,這回卻不回書齋用膳了,也有樣學(xué)樣,就近站立而食,指不定還能續(xù)第三碗……
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樂觀了。
眨眼間,小小的攤位便被續(xù)粥大軍和慕名而來的生力軍團(tuán)團(tuán)圍住,人潮洶涌間不知誰喊了句“及第粥只剩最后十余碗”,后排學(xué)子頓時躁動起來,叫嚷道:
“已經(jīng)吃過的竟要打第二碗,未免太過貪心!”
“是極!我等一口沒嘗,理應(yīng)先讓我等打粥!”
眾人掀翻方巾推搡向前,現(xiàn)場頓時亂作一團(tuán)。
這時,劉幾已經(jīng)扒拉完第二碗及第粥,瞧見此等場面,忽然想起昨日在吳記川飯的所見所聞,只覺羞惱至極,大喝一聲:
“成何體統(tǒng)!”
他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雜役手中粥勺,效仿吳掌柜的舉動往粥桶上使勁一敲,怒道:“市井小民尚知排隊禮讓,讀書人反倒擠成蛆團(tuán)兒了!排隊!先到先得,不得爭搶!”
沸騰的人群為之一滯,立時有人出言相譏:“劉之道,你自己吃了兩碗粥,還有臉管我們?”
“我才懶得管你們,我是替你們丟臉!昨日我在一無名小店……”
劉幾將昨日在吳記川飯見到的井然有序的景象說與眾人知曉,另外十余位書生也出言應(yīng)和,證明他所言不虛。
眾人聞言無不羞紅了臉,埋頭悄悄往隊伍末端挪動,已經(jīng)吃過一碗的也不爭了,默默轉(zhuǎn)身離去。
待隊列成形,劉幾朗聲道:“往后還望諸君照此法盛粥,切勿插隊,凡后來者,一律請其排至隊伍最后!”
這一幕恰被路過的胡瑗和梅堯臣目睹,二人均面露贊賞之色。
梅堯臣凝目審視:“此何人也?”
胡瑗捻須含笑:“此子乃信州劉幾,其文章頗具西昆遺韻,今科折桂有望。”
“哦——”
梅堯臣輕輕頷首,不予置評。
如今西昆余焰猶熾,考生競尚華藻,策論多作錦簇之語,棄實(shí)就虛竟成一時之風(fēng)。
他屢試不第和這股風(fēng)氣不無關(guān)系,對此自是頗多怨言。
不禁想起永修所言:“若使吾典試,必黜虛飾之辭,擢拔真才!”
這等移風(fēng)易俗、正本清源的大事,怕也只有醉翁方能做成罷。
……
劉幾指揮眾學(xué)子排隊的同時,吳記川飯已經(jīng)售罄了今日的早飯。
雖然漲了點(diǎn)價,人氣卻絲毫不減。
事實(shí)證明,哪怕價格漲至和別家店一樣,只要味道夠正,老百姓仍然會用腳投票,頂多在買粥時抱怨兩句。
營業(yè)額的提升卻是顯而易見的,同樣的量,以往只能賣2500文左右,今天多出整整1000文,加上昨日的結(jié)余,共計6000余文。
辰時剛過,肉行和魚行便將昨日定的貨物送至門口,核對了重量和賬目,等到月末時一并付清。
過不多時,梅堯臣來店里吃粥,說起適才國子監(jiān)諸生爭粥、劉幾維持秩序之事,吳銘不禁啞然失笑。
好小子,學(xué)得倒挺快!怪不得落榜后復(fù)讀三年,竟能一舉高中狀元!
這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在于,劉幾這一波操作下來,無疑替吳記川飯做了次免費(fèi)的正向宣傳。
你猜那些沒吃到粥或者不屑于爭搶的太學(xué)生會不會來店里一探究竟?
“換作是我,定然會來!”謝清歡恍然大悟,“怪不得師父只提供一百人份的粥食,此計甚妙!”
這話說的,好像我故意在搞饑餓營銷一樣……
他敢摸著良心說,實(shí)實(shí)在在是因?yàn)槿耸植蛔悖毒咭膊蛔悖裨缰笾喟阉绣伓加蒙狭耍琶銖?qiáng)夠使。
吳銘沒好氣道:“以你師父的本事,何須用計?行了,今日不消你和二郎采買,歇息去吧。”
“師父,過兩日便是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不該有所準(zhǔn)備么?”
“嗯,是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下。”
謝清歡不提,吳銘倒把這茬忘了。
大相國寺每月五次的超大型市集,唯有月末和月初這兩天是連著開,因此規(guī)模相對最大,人流量也相對最多。
若想提升吳記川飯的知名度,五月底的萬姓交易不容錯過。
當(dāng)然,前提是后天別下雨。
吳銘想了想,問謝、李二人:“這萬姓交易你們此前可曾去過?”
“自然去過!”
二人異口同聲,口吻之理所當(dāng)然仿佛沒去過萬姓交易便不算是東京人。
謝清歡疑惑:“莫非師父不曾去過?”
“呃……”
吳銘正琢磨著如何搪塞過去,謝清歡忽然垂首自省道:“弟子愚鈍,又問蠢問題了,師父勿怪。”
心想師父乃灶王爺下凡,自然瞧不上俗世的市集。
李二郎也是同樣的想法,只不過把灶王爺下凡替換成了菩薩轉(zhuǎn)世。
吳銘莫名其妙,他這徒弟總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盲點(diǎn),隨后又突然自洽,倒也算是一種本事。
他自然不會追問,能自洽最好,省得他多費(fèi)口舌。
只囑咐說:“那你二人仔細(xì)合計合計,把須籌備的物什列個單子出來,等我回來再做計較。”
“好!”
謝清歡異常積極,立刻拿起吳建軍點(diǎn)菜用的紙筆和李二郎討論起來——她早已學(xué)會使用現(xiàn)代的圓珠筆,寫出來的字跡同樣娟秀端正,遠(yuǎn)勝老爸的鬼畫符。
吳銘不禁懷疑她單純想去逛街。
這段時間確實(shí)挺辛苦,別說謝清歡,連久經(jīng)沙場的吳銘都有幾分疲憊,正好趁這個機(jī)會放松放松。
“爸!吃完飯沒?”
吳銘回到川味飯館,叫上老爸前往菜市場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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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合二為一,一章更比兩章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