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塢的寨墻在血與火中挺立了下來,但活下來的人,肚子依舊空癟。
勝利的短暫振奮褪去,**裸的生存問題,如同冰冷的磐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
寨子內外,不再是喊殺與刀兵,取而代之的是叮叮當當的敲打、沉重的喘息和泥土翻動的聲響——重建家園,搶奪生機,成了新的戰場。
寨墻的豁口被更巨大的條石重新壘砌,縫隙用粘稠的黃泥混合碎石死死填塞,高聳得如同沉默的巨獸獠牙。
漢子們喊著粗糲的號子,肩扛手抬,汗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在初春的寒風中蒸騰起白氣。
寨門換上了更為粗壯的原木,內側用粗大的硬木杠交叉頂死,門軸處澆了珍貴的油脂,開關時依舊吱呀作響,卻透著沉甸甸的安穩。坍塌的石屋草棚被優先修繕,尤其是白芷的醫棚和傷員的住所,新的茅草頂在陽光下泛著微黃的光澤。
經歷過生死,眾人的手腳格外麻利,效率遠超從前,每一塊壘起的石頭,都像是為未來添了一份保障。
“糧!糧食是天!”李琰站在半塌的望樓上,目光掃過寨內忙碌的人群和寨外枯黃的山野,聲音沙啞卻不容置疑,“開地!種糧!搶在老天爺下雨前!”
所有能動的人都被動員起來,除了重傷員和照料牲畜的老弱。
繳獲自崔家軍的幾把鐵鋤頭、木耒成了寶貝,加上寨子里原有的簡陋石鏟、骨耜,全部派上用場。
寨子東面,靠近溪流下游,一片相對平緩、曾經長滿荊棘灌木的坡地被選定。漢子們如同開墾荒原的蠻牛,揮舞著工具,奮力斬斷堅韌的樹根,撬開凍硬的土塊。
婦人們跟在后面,用石耙將翻出的草根石塊清理出來。泥土的氣息混合著汗水的酸餿,在初春微寒的空氣里彌漫。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角力,搶在春雨降臨前,將希望的種子埋進土里。
葉七娘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層層包裹的粗布小包,里面是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和幾塊從崔鵬尸體上搜刮出來的碎銀角子。
她臉上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然,將小包交給兩個最為機警、腿腳麻利的漢子:“豁出命去!去南邊青陽鎮!避開崔家的地界!換粟種!豆種!不拘什么耐旱的種子!還有菜種!能換多少換多少!記住,命比錢金貴,東西換到手,立刻回來!”
漢子鄭重接過,如同捧著全寨的命脈,重重點頭,轉身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中。
新開墾的土地在陽光下袒露著棕褐色的胸膛。
李琰和老梁,還有寨子里僅有的幾個略懂農事的老農,在地頭比劃著規劃。李琰的目光在一塊向陽的坡地和旁邊一塊略顯低洼的緩坡之間來回逡巡。
“老梁叔,”他指著坡地,“這塊地日照足,土也干些,種粟米。”
老梁點頭:“嗯,粟米喜陽。”
李琰又指向低洼地:“這塊…水汽重些,要不…試試種豆子?”
他像是隨口一提,帶著點不確定,“聽以前路過歇腳的老農提過一嘴,說豆子這東西,根瘤能肥地,今年種了它,明年再種粟米,收成能好些?”
老梁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旁邊的老農也皺起了眉頭:“肥地?豆子…還有這說法?”他們世代土里刨食,靠的是老天爺賞臉和祖輩的經驗,這種說法聞所未聞。
李琰沒有強求,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左右是塊新地,試試也無妨?萬一成了,地力厚了,總歸是好事。不成,也虧不了多少種子。”
他語氣平淡,但話語里那份在血火中建立起的威信,讓老梁和老農們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
“行…那就按阿棄說的,試試看。”老梁拍板。幾袋寶貴的豆種,被小心地撒進了那片低洼的土壤里。一個關于輪作的種子,悄然埋下。
山林依舊是重要的糧倉。
狩獵隊的規模擴大了,石頭成了當仁不讓的頭領。
他腰間挎著新分到的鋒利橫刀,背上背著那張繳獲的擘張弩,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利刃。
隊伍里增加了幾個身手敏捷的漢子,手里不再是簡陋的投矛,而是繳獲的包鐵哨棒和幾把粗鐵刀。
他們深入更遠的密林,陷阱更加精良,狩獵的效率和收獲也大幅提升。一頭獠牙猙獰的野豬、一頭瘸腿的成年公鹿,還有幾只肥碩的山兔,被陸續抬回寨子,新鮮的肉食和珍貴的皮毛,給艱難的日子增添了幾分油水和暖意。
另一支隊伍由葉七娘親自組織,大多是手腳麻利的婦人和半大孩子。她們挎著藤筐,拿著骨匕石刀,如同梳子般梳理著寨子周圍的山林溝壑。
一切能入口的野菜、野果、塊莖被小心采集;止血消炎的草藥被仔細辨認,分門別類;韌性極好的葛藤被大量割回,在溪邊捶打浸泡,開始嘗試紡線織布,以解決日益窘迫的衣物問題。山林無私地饋贈著它的寶藏。
寨子角落新搭起一個簡陋的草棚,散發著濃重的牲口味。趙六捏著鼻子,苦著臉,正費力地將一捆干草扔進棚里。棚里拴著幾頭剛換來的、咩咩叫的瘦弱羊羔,還有兩頭哼哼唧唧的小豬崽。
“臭死了!臟死了!老子寧可去搬石頭!”
趙六嘴里抱怨著,動作卻不敢停,小心翼翼地將渾濁的泔水倒進石槽。
他知道,這些活物,是全寨未來的油腥和皮貨,怠慢不得。
李琰說過,養好了,有賞;養死了,他趙六就得去頂那豬崽的窩。
最冒險的一步,是葉七娘親自帶隊的貿易。
她挑了兩個最穩重可靠的漢子做護衛,背簍里裝著精心硝制好的野豬皮、鹿皮,曬干的菌菇、山筍,還有幾匹剛剛織成的、粗糙但厚實的葛布。目標是百里之外、傳聞中崔家勢力影響較弱的青陽鎮。
“記住,多看少說,換了東西就走,絕不停留!”
出發前,李琰再三叮囑,眼神凝重。
葉七娘用力點頭,臉上帶著豁出去的堅毅。幾天后,三人風塵仆仆歸來,臉上帶著疲憊,眼中卻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背簍里多了幾小罐粗糲泛黃的海鹽、一小塊沉甸甸的生鐵錠、幾卷相對細密的土布,還有一小包珍貴的金瘡藥。數量不多,卻如同久旱后的甘霖。
“鎮上盤查很緊,崔家的懸賞畫像貼得到處都是,”葉七娘心有余悸地低聲向李琰匯報,“虧得是青陽鎮,守門的兵丁沒那么上心,又看咱們是女人和老實漢子,帶的也是山貨,才勉強放行。
鹽和鐵,都是私下里找相熟的貨郎偷偷換的,價壓得很低…但總算弄到了點。”
暮色四合,勞作了一天的磐石塢漸漸安靜下來。
寨墻的輪廓在漸深的藍黑色天幕下顯得愈發厚重。李琰獨自一人,站在新開墾的田壟邊。腳下是翻松的、帶著潮氣的泥土,遠處,最早播下的粟種已經頑強地鉆出了嫩黃的細芽,在晚風中微微搖曳,脆弱卻充滿生機。
葉七娘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來,看著這片承載著全寨希望的薄田,又看看李琰沉默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點收成,加上打獵換來的,緊巴巴也就能熬到夏末…冬天呢?光靠山里這點東西和搶…阿棄,養不活這么多張嘴啊。”
李琰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那些嫩芽上,聲音低沉:“是啊,光靠山貨和搶,不行。”
他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漸漸清晰、浩瀚無垠的星空,繁星點點,冰冷而遙遠,“得想法子,讓這地里…多出糧。”
葉七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有深不見底的蒼穹。她苦笑一聲,帶著農人骨子里的敬畏與無奈:“哪有那么容易?老天爺真要不給臉,旱一場,澇一場,蝗蟲過境…啥精巧法子,都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