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窗欞,老井邊的警戒線就被收走了。
余帆盯著王凱躺過的青石板,那里還留著一片暗黃的水痕——是法醫掀開白布時,從尸體嘴角淌下的涎水。
他喉結動了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旁邊的王杰抱著胳膊直打擺子,孫陽蹲在墻根抽煙,火柴劃了三次才點著,火星子燙得他猛地縮手。
"去李寶那兒。"余帆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鐵皮。
王杰的肩膀抖了抖,孫陽把半根煙踩進泥里,三人踩著露水打濕的青石板,往村東頭的老宅子走。
李寶正蹲在院子里刷鍋,竹刷與鐵鍋碰撞的脆響驚得他抬頭。
余帆的影子先落進來,接著是王杰泛白的臉,孫陽縮在最后,褲腳沾著草屑。"出事了。"余帆的手在褲腿上擦了又擦,"王凱...警察說是心臟病突發。"
正在晾衣服的趙婉兒擰著衣架轉身,張遠山從堂屋晃出來,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芝麻餅。"但現場有冥幣。"王杰突然插話,聲音發顫,"就...就散在他床頭,陰司銀行的,藍幽幽的。"
李寶的刷子"當啷"掉在鍋里。
趙婉兒的衣架"咔"地折了半根,芝麻餅從張遠山指縫滑落,在青磚上滾出半道白痕。"你們確定不是看錯了?"李寶站起來,袖子還滴著水,"大半夜的,光線不好。"
"我拍了照。"余帆摸出手機,拇指在屏幕上劃得飛快,"陳倩的臉...就貼在王凱后頸。"照片里的冥幣泛著幽藍,陳倩的眼白幾乎占滿眼眶,嘴角咧到耳根——和王杰昨晚在墻角看見的一模一樣。
張遠山湊近屏幕,眉頭皺成疙瘩:"這不是普通的幻覺。"他捻著下巴的短須,"可我向來只看陽宅風水,這種...""求您了!"余帆突然跪下去,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的悶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陳倩失蹤那晚,王凱說聽見井里有唱戲聲;昨天孫陽說灶臺底下爬出白影子;現在王凱...再不管,下一個就是我們!"
孫陽的喉結動了動,從褲兜摸出團皺巴巴的紙——是張黃符,邊角燒得焦黑,"我奶奶給的,昨晚壓在枕頭下,今早成了灰。"王杰的指甲已經掐進掌心,指腹滲出血珠:"我們真的不敢再住那別墅了。"
趙婉兒蹲下去扶余帆,發梢掃過他顫抖的肩膀:"張師傅,就當幫幾個孩子。"張遠山盯著三人發青的眼圈,又瞥了眼李寶。
李寶沒說話,但目光里的意味再明顯不過——這幾個大學生,從進山那天起就跟著他們查乾陵線索,如今出了事,總不能袖手旁觀。
"行。"張遠山嘆了口氣,把芝麻餅渣子拍在褲腿上,"我去看看。"
"我也去。"趙婉兒轉身拿外套,"多個人多個照應。"孫陽忙去推停在院角的三輪摩托,王杰幫著擦前擋風的露水,余帆還蹲在地上,手指摳著磚縫里的青苔,指甲縫全是泥。
"麗婭姐呢?"李寶這才發現,從剛才起就沒見施麗婭的影子。
趙婉兒往廚房努努嘴:"今早說頭暈,在煮姜茶。"她邊系外套扣子邊笑,"你留下陪她吧,小丫頭片子最怕這種事。"
廚房門虛掩著,白汽從門縫里鉆出來,混著紅糖的甜香。
李寶推開門時,施麗婭正踮腳夠櫥柜頂層的瓷罐,碎花圍裙帶子散在腰后,發梢沾著水汽。
聽見動靜,她轉身時帶起一陣風,瓷罐"砰"地砸在臺面上,姜茶潑出來,在她手背上燙出個紅印。
"疼嗎?"李寶本能地去抓她的手,卻被她反握住。
施麗婭的手指比姜茶還燙,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發梢掃過他耳垂:"我最怕空屋子。"她湊近了些,呼吸里帶著甜膩的桂花糖味,"昨晚聽見老井響,我縮在被子里,連燈都不敢關。"
李寶的心跳得厲害,后頸冒出薄汗。
他想抽回手,卻被她輕輕勾住小指:"你說...陳倩是不是真的回來了?"她的指尖在他掌心里畫圈,"要是...要是我也看見白影子,你會不會像護著趙姐那樣護著我?"
"麗婭。"李寶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碗柜上,瓷碗丁零當啷響,"你喝多姜茶了。"他低頭去擦她手背上的茶漬,卻瞥見她圍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紅繩——是王凱昨天說的,陳倩親手編的平安繩。
院外傳來三輪摩托的轟鳴。"他們走了。"施麗婭的聲音突然輕得像嘆息,手指慢慢松開。
李寶轉身時,看見她盯著灶臺上的姜茶,水蒸氣模糊了她的臉,只余下眼尾一點紅,像滴沒擦凈的胭脂。
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灶臺上的冥幣照片嘩嘩響——那是余帆剛才落在桌上的。
李寶撿起照片,陳倩的白眼仁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院外的摩托聲漸漸遠了,老井方向傳來一聲悠長的狗叫,像根針,扎破了廚房里甜膩的曖昧。
施麗婭突然伸手,把照片扣在臺面上。
她的指甲涂著玫瑰色甲油,在晨光里亮得扎眼:"茶要涼了。"她說著,把姜茶推到他面前,"喝了吧,驅驅寒氣。"
李寶端起碗,姜茶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酸。
窗外,張遠山的道袍被風吹得鼓起來,像片要飄走的云。
他突然想起余帆今早說的話——王凱床頭的冥幣,最上面那張印著"陰司銀行",而陳倩失蹤前最后碰過的,正是老井的鎖。
碗沿碰到嘴唇的瞬間,他聽見遠處傳來"吱呀"一聲——是別墅的破門被推開了。
三輪摩托的轟鳴聲撞碎山霧時,張遠山正蹲在別墅二樓的窗臺上。
他指尖夾著半根燃盡的艾草,火星子落在青磚縫里,像顆將熄的星。
余帆仰著頭,喉結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滾動——道士剛才用朱砂在門框畫的符,此刻正滲出暗褐色的水痕,像被誰用指腹抹過。
"灶臺下沒陰氣。"張遠山跳下來,道袍下擺沾了層灰,"井邊的鎖是銅制的,鎮得住怨氣。"他晃了晃懷里的羅盤,指針穩得像釘死的釘子,"王凱床頭那冥幣...許是哪個小娃娃玩的紙扎。"
孫陽突然笑出聲,笑得肩膀直顫:"我奶奶說,陰司銀行的錢,活人摸了要折壽。"他從褲兜掏出團皺紙,正是今早燒灰的黃符,"這符是我十歲那年在城隍廟求的,壓了十三年枕頭,昨晚成灰了——您說這也是幻覺?"
張遠山的眉峰跳了跳。
余帆攥著手機的手青筋凸起,屏幕上陳倩的照片還亮著,眼白泛著冷光:"昨天半夜,王凱說聽見井里唱《牡丹亭》。
我查過,陳倩的畢業論文就是《唐代冥婚與〈牡丹亭〉的勾連》。"他喉結動了動,"她失蹤前最后發的消息是——'井里的牡丹開了'。"
風突然灌進破窗,吹得桌上的作業本嘩嘩響。
王杰猛地捂住嘴,他看見最上面那頁紙的空白處,用紅筆歪歪扭扭畫著朵牡丹,花瓣邊緣浸著暗褐色的痕跡,像血。
"回吧。"趙婉兒拍了拍余帆的背,她的掌心隔著外套都能摸到他的戰栗,"張師傅說沒事,就當...就當給大家吃顆定心丸。"
回程的摩托載著滿車沉默。
李寶坐在最后,看著施麗婭的發頂——她不知何時上了車,碎花圍裙換成了墨綠針織衫,后頸的紅繩晃得他眼花。
那是陳倩編的平安繩,王凱昨天還戴在手腕上。
夕陽把老宅子的影子拉得老長時,錢一多已經擺好了晚飯。
土灶上燉著野山雞,砂鍋蓋縫里溢出的香氣裹著姜辣,卻掩不住客廳里緊繃的沉默。
余帆盯著自己的碗,米粒在碗里堆成尖;王杰用筷子戳藕片,戳出個參差不齊的洞;孫陽仰頭灌了口酒,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比筷子敲碗還響。
"來!"錢一多舉著酒壺站起來,壺嘴對著李寶的杯子,"今天算是虛驚一場,大家喝兩杯壓驚!"酒液濺在杯壁上,發出細碎的響。
施麗婭突然伸手,指尖擦過李寶手背:"我幫你倒。"她的指甲蓋是濕潤的玫瑰色,像沾了晨露的花瓣。
趙婉兒的酒杯重重磕在桌上。
她今晚穿了件月白襯衫,領口解開兩顆,鎖骨在燭光里泛著珍珠似的光:"李寶胃不好,我替他喝。"她端起李寶的杯子,仰頭飲盡,酒液順著嘴角流進衣領,在襯衫上洇出片深色的云。
施麗婭的手頓在半空。
她望著趙婉兒泛紅的耳垂,突然笑了:"趙姐真是疼人。"她夾了塊雞肉放進李寶碗里,筷子尖輕輕碰了碰他指節,"上次我發燒,李寶守了我半宿呢。"
李寶的碗差點掉在桌上。
他望著碗里油亮的雞肉,聞見施麗婭身上的桂花糖味,又瞥見趙婉兒攥著空杯的手——指節泛白,像要把玻璃捏碎。
窗外的風掀起門簾,吹得燭火搖晃,把三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在墻上扭成團亂麻。
"我去拿醋!"錢一多突然喊了聲,撞翻了條板凳。
孫陽趁機舉起酒杯:"來!
咱們大學生敬各位前輩!"他的酒杯碰在趙婉兒杯沿上,酒液濺到她手背,她卻像沒知覺似的,目光始終鎖在李寶臉上。
施麗婭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望著李寶發窘的模樣,想起今早廚房的溫度——他的手那么暖,像能把她骨頭都焐化。
可趙婉兒剛才親他的時候,他明明僵得像塊石頭,卻沒推開。
"我去看看婉兒姐。"施麗婭突然站起來,扶住趙婉兒的胳膊。
趙婉兒的臉燙得驚人,腳步虛浮,整個人幾乎掛在她身上。
經過李寶身邊時,她突然偏頭,嘴唇擦過他耳垂:"等我。"溫熱的吐息裹著酒氣,燙得他后頸起了層雞皮疙瘩。
客廳里的敬酒聲重新響起來。
余帆端著茶杯縮在角落,茶水涼了,水面浮著片茶葉,像片沉下去的船。
他望著施麗婭扶趙婉兒上樓的背影,又望向墻上搖晃的燭影——那影子里,似乎有朵牡丹在慢慢綻開,花瓣邊緣泛著幽藍。
"小余?"錢一多的聲音突然在頭頂炸響,"發什么呆呢?
再喝兩杯!"余帆猛地抬頭,燭火映得他眼底發亮。
他摸了摸茶杯,杯壁涼得刺骨,像誰剛摸過。
樓上傳來關門聲。
李寶盯著樓梯口,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今早施麗婭圍裙里的紅繩,想起趙婉兒沾了酒漬的襯衫,想起余帆手機里陳倩的眼睛——那些眼白像團陰云,正慢慢漫過他的心跳。
窗外的風大了起來。
王杰揉著太陽穴站起來,他的額頭燙得驚人,像是要燒起來。"我...我去洗把臉。"他晃了晃,扶著墻往浴室走。
浴室的窗戶沒關,風卷著細沙吹進來,撞在鏡子上,發出細碎的響。
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