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墓室的手電光刺得朱子華瞇起眼,趙亮明的手指像鐵鉗似的掐著他后頸,將他往旁邊一搡。
許生明的驚呼還在撞著石壁回響:"唐長老那袈裟上的金線,和經卷里畫的分毫不差!"
朱子華踉蹌著扶住墓室石壁,掌心觸到的不是尋常石屑,倒像是某種干燥的粉末——他低頭,見指縫里沾著星點金粉,在手電光下泛著鈍鈍的光。
后頸的血還在順著衣領往下淌,混著冷汗浸得背心發涼,可懷里那張紙更燙,"造孽者持之,魂入筆鋒"的字跡正隔著布料烙他的皮肉。
"發什么呆?"趙亮明踹了他小腿肚一腳,"去把供桌下的銅匣搬出來。"
朱子華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影壁前那具空蕩蕩的道士骨架。
青銅劍還插在供桌上,劍鞘云紋里滲出極淡的青光,像是有活物在紋路里爬。
他突然想起方才撞翻供桌時,道士頭顱滾到腳邊的觸感——不是骨頭撞地的脆響,倒像裹著層干透的油皮,"咔嗒"聲里帶著黏膩的撕裂感。
"周爺當年沒問完的..."他下意識摸向懷里的紙頁,指尖剛碰到邊角,影壁后突然傳來細碎的刮擦聲。
趙亮明的手電光刷地掃過去,照見影壁背面刻著幅淺浮雕: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正撫須而坐,對面站著個束著金箍的小和尚,手里舉著支半人高的狼毫筆,筆鋒卻垂著,像是極沉。
"這是..."許生明湊近,"周老太爺?"
朱子華盯著浮雕里老者的眉眼——和他方才在耳室看到的周老太爺畫像分毫不差。
畫像里的老人慈眉善目,可浮雕里的眼神卻像淬了冰,直勾勾盯著小和尚手里的筆。
"小行者拿不起文筆。"
沙啞的聲音突然在頭頂炸響!
朱子華渾身的血都涼了。
這聲音不像是活人發的,倒像兩塊磨盤在喉嚨里碾出來的,混著風從影壁縫隙里鉆出來,正對著他后頸。
趙亮明的手電光晃了晃,照見影壁頂部刻著行小字:"周問:何故此筆小行者持之若千鈞?"
"是周老太爺的聲音!"許生明后退半步,撞翻了腳邊的陶燈,"他...他當年在這兒問道士!"
朱子華的手指死死摳住懷里的紙頁。
紙頁邊緣刺進掌心,疼得他倒抽冷氣——可更疼的是太陽穴,有根弦在嗡嗡響,像是要把某些被壓在記憶里的畫面扯出來。
他想起耳室那卷絹帛,想起絹帛上"文財壓鬼"四個大字,想起道士頭顱里掉出來的這張"玄奘再西記"。
"當年周爺問的就是這事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道士怎么答的?"
"道士說,這筆是春秋筆。"
這次的聲音更清晰了,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混著腐木和香灰的味道。
朱子華猛地轉頭,就見供桌下的道士骨架突然動了——肋骨一節節錯開,指骨戳進青磚縫里,往影壁方向爬。
趙亮明抄起腳邊的洛陽鏟砸過去,"當啷"一聲砸在脊椎骨上,骨渣子濺了滿地。
可那骨架像是沒知覺,仍在往影壁挪,指骨刮過地面的聲音刺得人牙根發酸。
"春秋筆專司人間文運,"骨架的下頜骨"咔嗒"掉在地上,"小行者是佛前金童,身具佛性卻無文運,自然拿它不起。"
朱子華的呼吸突然頓住。
他想起紙頁上被血暈開的"金錠壓佛偈,文筆鎮陰魂",想起周老太爺畫像旁那堆金元寶——原來不是陪葬,是鎮物。
"那要怎樣才能拿起?"浮雕里的周老太爺突然"活"了,眉眼在石壁上微微抽動,"道士,你當年說能解,現在解給我看!"
骨架的手停在影壁前,指骨對著浮雕上小和尚的腳。
朱子華順著看過去,見小和尚腳邊刻著朵六瓣蓮花,花瓣里隱約能看出"文昌"二字。
"需得天上專司文章的星辰。"骨架的脊椎骨發出斷裂聲,"文昌帝君座下魁星,掌天下文運...魁星點斗,方能起筆。"
"小行者去了文昌宮!"許生明指著浮雕上方,手電光照出條飛天云紋,云頭站著個束發的小和尚,正踮腳夠宮闕飛檐上的燈籠。
朱子華的額頭沁出冷汗。
他突然明白為什么耳室那卷絹帛會寫"文筆認主"——原來這春秋筆不是凡物,連佛門金童都要借文曲星的力才能拿起。
"帝君查筆!"骨架的手突然攥緊影壁,青磚碎成粉末簌簌往下掉,"春秋筆被文明天王竊了!
他要拿這筆壓唐長老師徒的文運,阻他們西去傳經!"
"魁星去了!"許生明的聲音發顫,手電光跟著云紋往上照,照見個藍面赤發的神怪,足踏鰲頭,手里舉著朱筆,正追著團黑霧往云外去。
"降伏了!"骨架的指骨"啪"地折斷,掉在青磚上,"魁星點了文明天王的頂門,筆歸原主...小行者這才拿起筆,鎮住了陰魂。"
影壁突然發出"咔嚓"一聲。
朱子華抬頭,見浮雕里的小和尚終于直起了腰,狼毫筆桿上的云紋活了似的游動,筆鋒直指影壁外——正對著他懷里的紙頁。
"周爺聽懂了。"
這次的聲音是從他腳邊傳來的。
朱子華低頭,見道士的頭骨正仰著,黑洞洞的眼窩里爬出條細若發絲的灰線,纏上了他的腳腕。
"文筆鎮陰魂的法子,得用文財。"灰線順著褲管往上爬,"狼毫筆蘸人血寫契,金元寶鎮鬼門關...道士替他布了局,他卻在道士的茶里下了鶴頂紅。"
朱子華感覺有冰涼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后頸。
他不敢動,只盯著腳邊——道士的指骨還攥著半塊茶餅,茶餅邊緣泛著暗紫,是鶴頂紅的顏色。
"道士的魂被鎖在筆鋒里,"灰線纏上了他的手腕,"周爺說,等有造孽的盜墓賊來,就讓道士的魂問問...為什么他布的局,壓得住唐長老的佛偈,卻壓不住自己的冤魂?"
"曹,你,娘的!"趙亮明突然揮起洛陽鏟,照著朱子華腳邊的頭骨砸下去。
頭骨碎成幾瓣,灰線"嘶"地縮回石壁縫里。
朱子華踉蹌著往后退,后背撞在主墓室的供桌上。
供桌是整塊金絲楠木鑿的,桌面雕著百子獻寶圖,可此刻他顧不上看這些——供桌下堆著半人高的金錠,每塊都鑄著"周記"二字,在手電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發...發了。"許生明的聲音在發抖,他蹲下身,手指摳住塊金錠邊緣,"這得有百來斤吧?"
趙亮明的喉結動了動,手電光掃過墓室四角——東壁嵌著顆海碗大的夜明珠,珠光映得整間墓室亮如白晝;西壁是排青銅酒樽,每個酒樽上都鑄著"周府家宴"的銘文;北壁是座玉質博古架,架上的瓷器在珠光里泛著暖潤的光;南壁...
朱子華順著看過去,南壁下有四口齊腰高的青釉水缸,缸口蓋著雕花石蓋,石蓋邊緣刻著"長明"二字。
他想起絹帛上的"金錠壓佛偈",突然明白這四口缸里裝的是什么——長明燈油,用來鎮墓室陰火的。
"搬金錠!"趙亮明踹了許生明后背一腳,"先把能帶走的裝包里!"
朱子華蹲下身,指尖剛碰到金錠,就聽見頭頂傳來"吱呀"一聲。
他抬頭,見影壁上的周老太爺浮雕正緩緩轉動,露出后面的暗格。
暗格里躺著支狼毫筆,筆桿上的血漬已經發黑,筆鋒卻還尖得扎眼。
"文筆..."他喃喃著伸出手。
"別碰!"趙亮明撲過來,可已經晚了。
朱子華的指尖剛碰到筆桿,后頸突然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猛地轉頭,就見道士的骨架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指骨正對著他后頸——那里有塊淡青的胎記,是他小時候被狼咬的。
"周爺問你..."骨架的下頜骨一張一合,"為什么文筆能壓唐長老的佛偈,卻壓不住道士的冤魂?"
朱子華的冷汗順著下巴往下滴。
他看著懷里的紙頁,看著主墓室四角的青釉水缸,突然笑了。
"因為周爺忘了..."他對著骨架咧開嘴,"金錠壓的是佛偈,可道士的冤魂...得用長明燈照。"
影壁后的狼毫筆突然發出"嗡"的一聲。
朱子華感覺有什么東西順著筆桿爬進了他的血管,涼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看向南壁的青釉水缸,石蓋邊緣的"長明"二字在珠光里泛著幽光——只要點燃這四口缸里的燈,說不定就能解了筆鋒里的鎖魂咒。
趙亮明的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發什么呆!把金錠裝包!"
朱子華應了一聲,手卻悄悄摸向青釉水缸的石蓋。
石蓋邊緣有道極細的縫,他的指甲摳進去,輕輕一扳——
"咔"的一聲輕響。
石蓋底下傳來液體晃動的聲音,混著股極淡的香油味。
朱子華的心跳得厲害,他想起絹帛上的最后一句"造孽者持之,魂入筆鋒",想起道士骨架還在影壁前站著,想起主墓室四角的青釉水缸。
他突然覺得,周老太爺當年沒問完的問題,今天說不定真能有個答案——只要他能點燃這第三口缸的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