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國的宮燈比長安的更艷烈些。
毛草靈踩著描金繡鳳的錦鞋踏上紫宸殿白玉階時,檐角懸掛的鮫綃宮燈正被晚風掀起一角,暖黃的光淌在她裙裾上,把那身本該屬于真公主的孔雀藍宮裝照得像浸了月光的深海。身后跟著的侍女阿古拉捧著她的琵琶,指尖在琴身上輕輕摩挲,鬢邊的銀飾隨著腳步叮咚作響——這是三天前乞兒國皇帝耶律洪賜下的,說是漠北最巧的銀匠打了三個月才成的物件。
“娘娘,陛下在殿內候著呢。”引路的內侍是個漢人,說話帶著長安口音,見她駐足,又躬身補充了句,“今日除了宗室,還有幾位部族首領,都是第一次見娘娘呢。”
毛草靈攏了攏袖間的暖爐,爐子里燃著的是她從青樓帶出來的安神香。穿越到這唐朝已是荒誕,如今竟要以冒牌公主的身份在這蠻夷之國的皇宮里周旋,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腕上那只現代的細銀鐲——車禍前母親送的生日禮物,此刻正硌在繁復的玉鐲底下,像個時刻提醒她處境的警鐘。
殿門被內侍推開的瞬間,暖意混著酒氣撲面而來。滿殿的目光“唰”地聚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審視,還有幾道毫不掩飾的敵意——她認得其中一道來自坐在耶律洪左手邊的女子,那是昨日在御花園攔過她的阿依莎,據說她父親是漠南最大的部族首領。
“草靈來了。”耶律洪的聲音帶著笑意,他今日穿了身玄色常服,腰間系著根鑲金的玉帶,倒比初見時那身龍袍更顯英氣。他起身朝她伸出手,“過來坐。”
毛草靈提著裙擺走上前,屈膝行禮時故意讓裙角的流蘇掃過地面——這是她跟青樓里的蘇姐姐學的,說這樣能顯得既端莊又帶點不經意的風情。果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耶律洪的喉結動了動。
“這位就是長安來的公主?”坐在下首的一個絡腮胡男人突然開口,他手里的銀酒杯重重磕在案幾上,“瞧著倒比我們漠北的雄鷹還嬌弱,能受得住咱們這兒的風沙嗎?”
滿殿哄笑起來。毛草靈認得他,阿古拉提過,這是烏拉部族的首領巴圖,向來不把漢人放在眼里。她沒急著回答,反而接過耶律洪遞來的酒杯,指尖在杯沿轉了半圈:“巴圖首領說笑了。長安的花嬌,是因為有護城河滋養;漠北的鷹烈,是因為有長風托舉。草靈既來了乞兒國,自然要學那雄鷹,把這里的風沙當衣裳穿。”
她的聲音不高,卻透過殿內的喧囂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朵里。巴圖臉上的笑僵住了,耶律洪卻朗聲笑起來,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說得好。朕的皇后,就該有這般氣度。”
“皇后”二字一出,殿內的氣氛頓時微妙起來。阿依莎端著酒杯的手緊了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毛草靈假裝沒看見,轉而看向耶律洪:“陛下,臣妾帶來了一樣長安的玩意兒,想給各位大人助助興。”
耶律洪挑眉:“哦?是什么?”
毛草靈示意阿古拉把琵琶呈上來。當那把梨形琵琶被擺到案幾上時,殿內頓時安靜了——乞兒國的樂器多是馬頭琴和胡笳,這般精致的弦樂器他們還是頭回見。
“這叫琵琶。”她調著弦,指尖在絲弦上輕輕一撥,清越的音色像滴進冰湖的水珠,“臣妾給各位彈一曲《涼州詞》吧,雖不是長安的曲子,卻合今日的景。”
手指起落間,樂聲流淌而出。她沒彈那些靡靡之音,選的是王翰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指尖時而急促如馬蹄踏雪,時而舒緩如晚風拂草。唱到“醉臥沙場君莫笑”時,她特意抬眼看向巴圖,眼神里帶著點挑釁的笑意。
一曲終了,殿內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聲。耶律洪率先鼓起掌來,隨即滿殿的掌聲雷動。巴圖紅著臉灌了杯酒,嘴里嘟囔著:“漢人女子,倒有點意思。”
“只是有點意思?”耶律洪看向他,眼底閃過一絲厲色,隨即又轉向毛草靈,語氣柔下來,“還有什么才藝,都露出來讓他們開開眼。”
毛草靈放下琵琶,起身走到殿中。她沒像尋常舞姬那樣屈膝旋身,反而抬手解下了鬢邊的銀簪,將長發松松挽成一個髻。阿古拉遞上她早就備好的綢帶——那是她用撕成條的床單染了胭脂色做的,此刻在她手中像活過來的赤練蛇。
“臣妾跳一支《胡旋舞》吧。”她輕聲說。
這話說完,連耶律洪都愣住了。胡旋舞是西域傳來的,向來以急促奔放著稱,漢人女子極少能跳得好。阿依莎更是嗤笑出聲:“長安來的金枝玉葉,也會跳我們胡人的舞?”
毛草靈沒理她,只對耶律洪道:“請陛下賜鼓。”
兩面羯鼓很快被抬了上來。耶律洪親自執槌,看她的眼神里滿是期待。鼓聲響起的剎那,毛草靈動了。
她沒學過正宗的胡旋舞,動作是在青樓時看西域舞姬跳的,再摻了些現代街舞的轉體動作。綢帶在她手中翻飛,時而如流星追月,時而如火焰燎原。裙擺隨著旋轉綻開,孔雀藍的裙裾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香風。當她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后穩穩停在耶律洪面前時,額角的碎發已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皮膚上,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好!”耶律洪猛地將鼓槌往地上一擲,伸手攬住她的腰,“朕的皇后,真是塊藏著寶的璞玉!”
毛草靈順勢靠在他懷里,喘著氣抬眼,正好對上他熾熱的目光。她知道,這一局,她贏了。
宴席散時已是深夜。耶律洪牽著她的手走在回寢殿的回廊上,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今日為何要跳胡旋舞?”他突然問,“你可知阿依莎的胡旋舞在漠北是出了名的?”
毛草靈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軟軟的:“知道啊。可臣妾不想讓他們覺得,長安來的女子只會彈琴畫畫。”她仰頭看他,“陛下不是說,要讓他們知道,您選的皇后,配得上這乞兒國的萬里江山嗎?”
耶律洪低頭看著她,眸色深沉。過了許久,他才嘆了口氣,握緊了她的手:“你這小腦袋里,到底裝著多少心思?”
毛草靈笑而不語。她望著天邊的月亮,突然想起青樓里的那棵老槐樹。那時她總在樹下許愿,說要離開那個地方。如今愿望成真了,卻跳進了另一個更華麗的牢籠。
回到寢殿,阿古拉伺候她卸妝時,低聲說:“娘娘,方才阿依莎公主派人去了巴圖首領的營帳。”
毛草靈正在解那只銀鐲的手頓了頓。她看著銅鏡里那張屬于“罪臣之女”毛草靈的臉——清秀,柔弱,卻在眼底藏著一絲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韌勁。
“知道了。”她淡淡道,“把那盒從長安帶來的珍珠粉拿來,明日送一盒給阿依莎。”
阿古拉愣住了:“娘娘?”
“總要禮尚往來嘛。”毛草靈對著鏡子笑了笑,指尖在那只現代銀鐲上輕輕敲了敲,“她想給我使絆子,我總得先給她遞塊糖嘗嘗。”
窗外的風卷著雪花敲打著窗欞,毛草靈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在這深宮里,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就像在青樓時那樣,既要討得恩客歡心,又要提防著同行的算計。
只是這一次,她的“恩客”是皇帝,而她要算計的,是自己的性命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