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再次睜開眼的瞬間,嗆人的硝煙味灌入鼻腔,刺得他眼眶發熱。
視野里,天穹被濃煙割裂成碎片,遠處一片山巒的輪廓在煙幕中若隱若現。
他認出,那正是自己鏖戰過多次的紫金山。
遠處,紫金山南麓的山林正熊熊燃燒,火舌舔舐著枯枝,黑煙翻滾著升騰,將半邊天空染成暗紅。
他下意識抬手遮擋刺眼的光線,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座城門樓上。 背靠著城墻的墻壁坐在地上。
他蹣跚著著爬起,走到城垛旁邊……
北風呼嘯,裹挾著燃燒的灰燼和刺鼻的火藥味撲面而來。
林彥低頭,眼前,青磚鋪的城垛早已殘破不堪,彈坑和爆炸的裂痕遍布,磚縫間浸透暗紅的血跡。幾具尸體橫陳在墻垛邊,有的被炸得支離破碎,有的胸前中彈,鮮血順著磚縫蜿蜒流淌,匯入城墻的巖縫,被風一吹,在風中拉出細長的血線。
不遠處,幾十名士兵正緊鑼密鼓地布防。有人搬運沙袋,填補城墻缺口;有人架設重機槍,槍管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還有人拖拽著傷員,將他們安置在臨時搭建的掩體后。
一個滿臉煙灰的士兵正跪在地上,用繃帶死死勒住同伴的斷腿,鮮血浸透布料,滴在青磚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城墻的西北角被炸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碎石和木梁散落一地,幾名士兵正用門板和沙袋緊急封堵。而在豁口外,更遠處的街道上,黑煙滾滾,隱約能聽見零星的槍聲和爆炸的悶響。
林彥的呼吸微微凝滯。
他認出,這處城門樓子,正是自己來過的玄武門!!!
這里剛剛經歷過一場激戰。
血跡未干,彈殼尚溫,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的氣息。
就在這時,一個低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你醒了。”
“歡迎回來!”
林彥猛地回頭。
一個瘦削的軍官站在他身后不遠處,滿臉疲憊,軍裝上沾滿塵土和血跡。他的鋼盔歪斜著,鋼盔下的額頭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順著額角滑落,在臉頰上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
他盯著林彥,眼神疲憊卻銳利,像是燃燒到最后的炭火,仍帶著余溫。
“老宋!”
“這里是玄武門?”
宋博淵咧嘴笑了笑。
“是!”
“我們從富貴山防空洞退出來后,就撤退到了玄武門。”
“鬼子的一支大隊,本來想進攻玄武門,被我們暫時打退了。”
“我估算著時間,你差不多要回來了。”
“就讓人把你帶到了城樓上。”
林彥微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還是刺骨的疼。
但身體比之前似乎有活力了一些。
宋博淵遞給林彥一支裝配了刺刀的毛瑟步槍。又從褲兜里的掏出二十發子彈遞給林彥。
林彥接過那把沉甸甸的毛瑟步槍,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一顫。他拉動槍栓檢查槍膛,黃銅子彈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與周遭殘酷的戰場形成鮮明對比。
“就這些?”
林彥掂了掂那二十發子彈,子彈在他掌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宋博淵苦笑著拍了拍空蕩蕩的子彈袋!
“能勻出這些已經是弟兄們勒緊褲腰帶了。”
他指了指城墻下!
“那邊還有兩箱手榴彈,真到緊要關頭……”
宋博淵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他不受控制的咳嗽了幾聲。
林彥擔憂的看著他。
但是宋博淵擺了擺手。
“不礙事!”
“這副身體的老毛病!”
“肺部似乎不太健康,怪不得,要在軍校的教導科任職!”
“和你身上的傷比……我這點小毛病不算什么。”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林彥活到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肩胛骨和腿部依舊刺痛……尤其是肩胛骨,無法劇烈活動……”
“但除此之外,其他都感覺不錯。”
“就像是……”
宋博淵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嗑藥了一樣?”
“你沒感覺錯,王醫生給你注射的是Pervitin,日耳曼佬的“坦克巧克力”。”
林彥微微皺眉!
“什么玩意?”
“這名字……靠譜嗎?”
宋博淵咧嘴笑了笑。
“甲基苯丙胺,前年剛量產的新玩意。”
“在一百年后是違禁品……”
宋博淵壓低聲音!
“王悠然說,他給你注射的量,能讓你三天不睡覺,傷口也不覺得疼。不過……”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林彥的肩膀!
“藥效過后有你受的。”
遠處傳來炮彈破空的尖嘯。兩人本能地蹲下,爆炸的沖擊波震得城墻簌簌落灰。
等塵埃稍定,宋博淵拍了拍鋼盔上的塵土。
“藥效能撐到后天中午。之后你會像被抽了骨頭的魚,至少癱半天。”
他掏出懷表看了一眼!
“現在離藥效結束還有五十八個小時。”
林彥默默將子彈壓入彈倉。每壓入一發,金屬的咔嗒聲都讓他想起倒計時的秒針。
“兩天半啊!”
林彥低聲喃喃!
“夠用了啊!”
“我們能待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也就兩天半了。”
而就在這時,林彥猛地想到了什么。
“胡連慶呢?怎么沒看到他人!”
宋博淵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比你稍早一點回來的!”
“太平門丟了。老胡帶著三營去支援了!他要跟鬼子打巷戰。”
“他對這一天,期盼已久。”
又一陣爆炸聲傳來,這次更近。城墻上的士兵們條件反射地握緊了武器。
林彥注意到有個年輕士兵在不停發抖,綁腿已經被尿液浸濕了一片。
而就在這時,宋博淵突然抓住林彥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
“聽著……”
“現在整個金陵城就像個漏水的破船。我們的任務很簡單……”
他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染血的牙齒!
“在沉沒前,能多拉幾個墊背的就多拉幾個。”
林彥望向城內。街道上濃煙滾滾,混著急促的槍響。
他想起歷史書上那些黑白照片,想起江邊堆積如山的尸體,想起安全區里瑟瑟發抖的婦孺。
林彥咔嚓一聲推彈上膛,刺刀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
“我也在等待今天!”
林彥注視著宋博淵的眼瞳。
“中山陵那邊……”
宋博淵咧嘴笑了笑。只是林彥覺得他的笑容,有些悲涼。
他扶正了頭盔,把脊背挺得筆直。
“金陵衛戍司令長官,唐孟瀟;金陵衛戍總參謀長,宋清輝……戰死于中山陵的消息……我一個小時前,已經發電報,通知金陵各部,并通電全國。”
“金陵各部,勢必繼承總司令與總參謀長遺志,與金陵共存亡,決不許輕棄寸土……一寸山河一寸血!抵抗到流盡最后一滴血……”
“至于我,我并不悲傷……作為宋博淵,我認為宋清輝是一個合格的慈愛的父親,作為戴沐云,我認為宋清輝是一位可敬的英勇的同志!我為他驕傲。一直為他驕傲……”
林彥覺得鼻頭忽然有些發酸……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的壓下這份悲慟。
“還能發電報?”
宋博淵點了點頭。
“可以!”
“富貴山的電臺,被我們帶出來了。”
“但是隨著鬼子的入侵,駐扎在金陵城內的各部隊,馬上都會以排或者班為單位……投入戰斗!你還有什么命令的下發的話……盡快!”
林彥抬起眼皮。
“沒什么命令!”
“只有一條訓令。”
“給守衛金陵的諸君……”
“你幫我記一下!”
宋博淵點了點頭,再次掏出他的筆記本和鋼筆。
林彥則深吸一口氣。
“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至亡于區區三島倭奴之手。守衛金陵之心,絕不更改……”
“從現在開始,我們絕不容忍任何一個放棄自己陣地的指揮官,絕不容忍懦夫,絕不容忍逃兵……國難當頭,匹夫有分!“
“從現在開始,給所有軍官、戰士,一個鐵一般的紀律:沒有上級的命令,不得后撤半步。無論他是連長、營長、團長、師長、軍團長,只要是再無上級指揮官的命令情況下擅自撤退,他就是叛徒,是逃兵,他就要被當作國家的叛徒而受到處理。我們要讓每一棟樓房,每一條街道,都成為戰場!我們要讓敵人知道,他們再想往前推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只要堅持,終將迎來勝利!”
林彥話音剛落。
瞭望哨突然厲聲預警!
“敵襲!東北方!”
兩人同時撲向城垛。
只見數百米外的街巷中,土黃色的浪潮正洶涌而來,刺刀組成的金屬叢林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一面膏藥旗在硝煙中獵獵作響。
林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將槍管架在城垛上。興奮劑開始發揮作用,他能感覺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傷口的疼痛正在遠去。
“老宋,把那條訓令交給通訊兵!”
宋博淵喊來一個年輕的戰士,把筆記本遞到那個戰士的手里。
“把這條訓令,發給金陵城內的各部!”
“并且通知玄武門上的各連,排單位,等我命令再開火!”
隨后,他又扭頭看向林彥。
“歡迎回到地獄,陸言同志。”
林彥咧嘴笑了笑,但他搖了搖頭。
“現在的金陵不是地獄!淪陷的金陵才是地獄……我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阻止這件事!老宋……打吧!和鬼子決一死戰的時候,終于到了!輪到我們了,我要為一百年前的同胞們,打完最后一顆子彈,我要為這座城,流盡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