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輕的連長，此時錯愕的看著唐孟瀟。

唐孟瀟則又喘了幾口氣后，眉頭微皺。

“還愣著做什么？”

“敵軍隨時都有可能會攻過來，還不快去布防……我麾下的警衛(wèi)連也交給你指揮！不用顧及我……”

“在和那群鬼子決一死戰(zhàn)之前，我要去祭拜“載之先生”！”

戴振邦的瞳孔猛地收縮，他下意識地并攏腳跟，軍靴后跟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是！”

不知是他的吼聲還是吹來的風(fēng)，讓石階周圍的松樹，微微顫動。

他扭頭看向身后的通訊兵！

“去，傳令給各排！“

“一排占領(lǐng)東側(cè)制高點(diǎn)！二排控制碑亭！三排把機(jī)槍架在祭堂月臺！”

“其余的警衛(wèi)連的弟兄，在陵墓前架好槍，守護(hù)好總司令！”

所有的士兵，都開始行動。

士兵們奔跑時掀起的氣流，攪動了石階兩側(cè)，百年古松上的積雪。

唐孟瀟，則拽著宋清輝的武裝帶往上攀爬時，兩人的血在臺階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兩人身后。

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緊緊跟著，是從富貴山出來的老兵——欒永興和葛寧，兩個人的身上也都沾著血，但眼神仍舊明亮。

唐孟瀟，知道兩人是負(fù)責(zé)監(jiān)視自己的……他也沒有在意，只是默不作聲的，帶著宋清輝，踩著石階往上爬。

宋清輝的腹部傷口隨著攀登不斷涌血，染得漢白玉臺階像抹了層胭脂。

他的軍褲被血浸透后凍硬，摩擦?xí)r發(fā)出“咔咔”的冰碴聲。

唐孟瀟的左手死死攥著老友的皮帶，右手抓著石欄上的浮雕——那些雕刻著松鶴延年的紋路，此刻嵌進(jìn)他掌心的傷口里，把浮雕染成了紅色。

當(dāng)他們終于踉蹌著踏上最后一級臺階，踏進(jìn)祭堂時，朝陽正穿透祭堂的藍(lán)色琉璃瓦。

無數(shù)道棱鏡般的光柱里，浮塵與硝煙交織成金色的紗幔。

唐孟瀟的眼鏡只剩半邊鏡片，折射出的碎光在他臉上劃出詭譎的裂痕。

他拉著宋清輝，繼續(xù)往前走，終于望見，祭堂里，穹頂下，那位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時代的，載之先生的漢白玉坐像！

他看著那尊坐像，喉結(jié)不自覺的滾動了幾下。

他看見雕像的眉弓上落著灰，卻依然目光如炬，仿佛正凝視著這兩個血人。

唐孟瀟的軍靴在門檻前遲疑了三秒。他下意識想整理軍容，手指碰到被血糊住的領(lǐng)章時，才發(fā)現(xiàn)整件呢子大衣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藏青色。他最終只是摘下破碎的眼鏡，用襯衫唯一干凈的衣角擦了擦——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像個即將參加畢業(yè)典禮的學(xué)生。

隨后他深吸一口氣，向著眼前的漢白玉坐像，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

“罪人，唐孟瀟，來看您啦！”

“先生……”

“你離世之后。”

“國府就變了……全都變了……軍閥混戰(zhàn)，外敵入侵，國土淪喪，百姓流離失所，甚至于成了侵略者刀下的亡魂……”

“先生……這好好的國，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先生……”

唐孟瀟的嘴唇顫抖著，他嗚咽著，滄桑的臉上，此刻竟然滿是無助……

可很快，他的哭聲，被祭堂外，突然爆發(fā)的槍聲掩蓋。

槍聲如暴雨般傾瀉而下，震得祭堂的琉璃瓦簌簌作響。

最初是零星的三八式步槍聲——“啪勾，啪勾，啪勾”的脆響，像有人在遠(yuǎn)處敲打鐵皮桶。緊接著九二式重機(jī)槍的“噠噠噠”連射聲撕破空氣，子彈打在漢白玉欄桿上迸出連串火星。

轟！

一發(fā)七十毫米步兵炮在祭堂近處炸開，沖擊波震得祭堂的彩色玻璃窗嗡嗡顫動。

隨后是擲彈筒拋射的榴彈劃破空氣的尖嘯！

咚……咻……

尾音未落，便化作震耳欲聾的爆炸。

槍聲越來越密，越來越近。

馬克沁機(jī)槍的怒吼與日軍歪把子機(jī)槍的嘶鳴交織在一起，子彈如冰雹般砸在祭堂外墻。

偶爾一發(fā)子彈“嗖”地穿透琉璃瓦，在穹頂上留下透光的彈孔。

爆炸聲此起彼伏。教導(dǎo)總隊(duì)的M24手榴彈悶響與日軍九七式手雷的尖銳爆鳴相互呼應(yīng)。

有時是單發(fā)的“轟”，有時是連續(xù)的“轟轟轟”，震得祭堂內(nèi)的浮塵簌簌落下。

槍炮聲密集到分不清單發(fā)的地步，化作一片連綿不絕的轟鳴。

祭堂仿佛置身于鋼鐵風(fēng)暴的中心，每一秒都有數(shù)十發(fā)子彈和炮彈在四周炸開。空氣中彌漫著火藥燃燒后的刺鼻氣味，混合著木頭焦糊的味道。

面色慘白的宋清輝，往祭堂外張望，看見密集的子彈打在漢白玉欄桿上迸出的石屑，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在琉璃瓦上。

不知過了多久……

槍聲終于暫歇，山腳下傳來蹩腳的，通過喇叭放大的喊話聲……

“唐將軍！邪倭臺的皇帝陛下敬重勇士！”

蹩腳的中文在山谷間回蕩，驚起松林間的寒鴉！

“您如果愿意投降可享受將官待遇……”

“我們邪倭臺，絕不虧待朋友。”

唐孟瀟突然笑出聲。

只是他的眼神幽怨，笑容冷冽。

他轉(zhuǎn)身望向山下，看見膏藥旗已經(jīng)漫過第三道牌坊。

“讓這幫小鬼子，在載之先生的陵墓前大放厥詞？”

“在別的地方也就算了。”

“你們想讓我在國父面前當(dāng)漢奸！？”

“外頭的大夏軍人呢？”

“都死光了？”

面色慘白的宋清輝捂著自己的傷口。

“敵軍，至少來了一個聯(lián)隊(duì)！一千多人！”

“教導(dǎo)總隊(duì)的加強(qiáng)連和只剩下六十來人的警衛(wèi)連，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二百人。”

“就算還有活著的士兵，應(yīng)該也沒剩下幾個了。”

“孟瀟……”

唐孟瀟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還有一肚子的話，想跟載之先生說！”

“老宋……”

“你還有幾顆手雷。”

宋清輝，已經(jīng)無力的坐在地上！

“兩顆！”

“你呢？”

唐孟瀟咧嘴笑了笑。

“六顆……”

隨后唐孟瀟，又扭頭看向欒永興和葛寧。

“兩位！”

“一會兒唐某，會以手雷和敵軍同歸于盡，在見證唐某死亡之后，兩位可趁這個機(jī)會從祭堂北側(cè)的小道突圍……”

“但是唐某還有一事相托……”

“唐某思來想去，總覺得唐某的絕筆書，不應(yīng)由他人代寫，所以唐某思慮許久，還是決定再書一份絕筆書……”

唐孟瀟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

他盤膝坐在地上，一邊書寫，一邊低聲喃喃。

“介公總裁鈞鑒，并告諸袍澤同志：金陵王氣，今已黯收；鐘阜寒云，如壓城壘。孟瀟受命危城，本欲與石頭同碎，然輾轉(zhuǎn)中宵，披衣長思——夫田橫五百，非徒效死海島，蓋留忠義之種于天地間也！今強(qiáng)寇如錢塘狂潮，其鋒不可遏，唯十萬健兒盡填此壑，方守金陵！孟瀟則率衛(wèi)隊(duì)殘卒百余人，據(jù)守中山陵前，愿以頸血濺敵寇，使天下知神州有不屈之魂！”

“陵前蒼松翠柏，肅穆如儀。想我載之先生，于此長眠，其遺訓(xùn)，猶在耳際錚錚作鳴。孟瀟不才，愿步武前賢。昔屈子懷沙，非惜一死，乃痛郢都之不復(fù)；文山殉國，豈戀殘軀？實(shí)欲以正氣勵千秋！今紫金山頭，吾刃將折，吾槍已熱，然此心澄澈，如對青天白日。當(dāng)此乾坤倒懸之際，惟有一死報之，庶幾無愧載之先生在天之靈，無愧頭上朗朗青天。”

“倭寇鐵蹄踏破六朝煙水，秦淮嗚咽，實(shí)不忍聞。然吾大夏豈乏荊卿之膽、張巡之齒？吾等雖僅百人，皆抱必死之志。待敵近陵前石階，吾當(dāng)振臂一呼，挺刃而前。劍戟相交時迸出之火星，即是我等不屈之宣言；熱血浸染處每一寸焦土，皆作他日勝利之基石！愿此戰(zhàn)如精衛(wèi)所銜微木，縱沉東海，其志不沒；似啼血杜鵑，聲聲喚徹，驚醒河山！”

“諸公！東南半壁雖陷，然巴蜀雄關(guān)猶在，黃河怒吼未息。望我袍澤，勿以金陵之棄為餒，勿以孟瀟之殉為哀。當(dāng)記取此間血淚，淬礪復(fù)仇之劍。他日驅(qū)盡胡塵，重光禹甸，若過鐘山，乞以一杯清酒酹此高臺——其中自有劍氣盤桓，精魄長存！吾魂亦當(dāng)化長風(fēng)，逐鐵馬，助陣前！”

“孟瀟此去，非赴黃泉，實(shí)歸道山。臨潁涕泣，神馳萬里。惟愿：金甌無缺日，再祭新曦滿陵臺。”

“金陵衛(wèi)戍司令長官！”

“唐孟瀟，絕筆！”

就在這時，祭堂外傳來整齊的軍靴踏地聲，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上。唐孟瀟緩緩抬頭，透過破碎的琉璃窗，看見幾十個土黃色的身影正踏過染血的石階，刺刀在朝陽下泛著刺目的寒光。

他沒有絲毫猶豫，“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隨后站起身，將它塞進(jìn)欒永興顫抖的手中。那筆記本的封皮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在陽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

“如果可以的話，把這本筆記帶出去，這才是唐某的絕筆！”

唐孟瀟沖著胡子拉碴的欒永興，又笑了笑，隨后，他猛地拔出腰間刺刀，那刀刃上還殘留著之前，和那支鬼子大隊(duì)，戰(zhàn)斗時沾染的的血漬。

宋清輝見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腹部的傷口再度崩裂，鮮血順著褲管滴落在地磚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

“唐兄……等等我……一起啊！”

宋清輝喘著粗氣，臉上卻掛著釋然的笑容。

兩個年過半百的將軍，就這樣一前一后沖出了祭堂。陽光灑在他們?nèi)狙能娧b上，仿佛給這兩個佝僂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祭堂前的鬼子們顯然沒料到會遭遇這樣的場景。

為首的軍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狂喜的神色，用生硬的中文嘶喊。

“投降！優(yōu)待！”

慢一步?jīng)_出的宋清輝，此刻卻率先撲向一個鬼子，和那個鬼子，一起向著石階下滾落了下去。

而唐孟瀟，則嘶吼著沖向那個軍曹，手中的刺刀直取對方胸口。

那軍曹顯然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一個側(cè)身便躲過了這笨拙的一擊。唐孟瀟踉蹌幾步，重重摔倒在石階上，眼鏡飛出去老遠(yuǎn)。

十幾個鬼子立刻圍了上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的腦袋。

領(lǐng)頭的軍官再次用蹩腳的中文嘶喊！

“投降！否則死啦死啦地！”

唐孟瀟趴在地上，忽然咧嘴笑了。

他聽見石階下，響起一聲轟鳴。

他知道，是宋清輝，拉開了綁在自己身上的手雷，那家伙，快自己一步殉國！

他的臉上，不知是哭，還是在笑，他只是，緩緩撐起身子，在鬼子們驚愕的目光中，猛地扯開了染血的軍大衣！

六顆手雷的保險栓不知何時已被盡數(shù)拉開，白煙正“嗤嗤”地從引信處冒出。

“倭寇汝等可碎我山河，豈能碎我脊梁？可斷我頭顱，豈能斷我魂魄？”

“我大夏，絕不會亡！”

“后死諸君多努力！殺敵，殺敵，殺敵……”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一團(tuán)熾熱的火球騰空而起，吞噬了方圓十幾米內(nèi)的一切。氣浪將祭堂的彩色玻璃全部震碎，碎片如雨般灑落。

而那位金陵衛(wèi)戍司令，也在炸彈的轟鳴聲，化為血色的齏粉，死無全尸……

世間再無唐孟瀟……

但他戰(zhàn)死時，燃起的星星之火，將會把整個金陵，徹底點(diǎn)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