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愿意試試。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就像雨后的野草，瘋狂地在心底蔓延開來。

他看著林默那張在昏睡中依舊緊鎖眉頭的臉，那是一種深深刻在骨子里的疲憊。

旁邊的黑貓“黑爺”卻一反常態地焦躁起來。

它不再優雅地舔爪子，也不再用看智障的眼神鄙視眾生。

它繞著林默轉了兩圈，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警告般的“嗚嗚”聲。

隨即，它猛地一抬頭，琥珀色的瞳孔死死地盯著防空洞外，那片被城市燈火染成昏黃色的天空。

那個方向，正是三濟典當鋪的所在。

“喵！”

這一聲貓叫尖銳而急促，再也沒有了平時的懶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阿四一愣。

“怎么了，貓爺爺？”

黑貓沒有理他，只是用前爪不耐煩地扒拉著林默的褲腿，爪子收著，沒有傷到他，但力道卻不小。

林默的眼皮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

那雙眼睛里沒有剛睡醒的迷茫，反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清醒，仿佛他根本沒睡著，只是在黑暗中沉思。

“時候到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什么……什么時候？”

阿四沒頭沒腦地問。

林-默沒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黑貓。

Hei爺立刻心領神會，轉身朝著防空洞深處一躍，矯健的身影瞬間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幾秒鐘后，它叼著一樣東西回來了。

那是一張老舊的、布滿了裂紋的黑膠唱片，連唱片套都泛黃發脆，邊緣處印著幾個已經模糊不清的繁體字——《歸家謠》。

阿四認得這東西。

這是當鋪里一件從不開封的“當品”，據說是林默接手當鋪前就存在的老物件了。

他以前好奇問過，林默只是說，這東西的“當期”還沒到。

現在，它到了。

“小倩，等得太久了。”

林默輕聲說，像是在對唱片說話，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全身的骨骼立刻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

“掌柜的！”

阿四趕緊上前扶住他。

“我們得回鋪子一趟。”

林默靠在阿四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壓了過去。

“瘋了？！”

阿四失聲叫道。

“外面全是條子！我們現在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不回鋪子，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林默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去巴蜀，必須用鋪子里的‘門’。”

巴蜀？

四川？

阿四的腦子徹底不夠用了。

從榕城到四川，上千公里，就憑他們現在一個重傷員一個戰五渣，還有一只貓，怎么去？

然而，林默的眼神讓他把所有的疑問都咽了回去。

那是一種“我意已決，你只管照做”的眼神。

阿四咬了咬牙。

“好！我扶您！”

他架著林默，一步一步挪出了陰冷的防-空洞。

外面的世界，雨已經停了。

被洗刷過的城市，空氣里帶著一股清新的泥土味，但也混雜著遠處飄來的、淡淡的焦糊氣息。

菁華中學附近幾個街區，已經被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

紅藍交替的警燈無聲地旋轉，將黑夜切割成一片片晃動的光影。

“掌柜的，這邊走不通。”

阿四壓低聲音，指著遠處那些晃動的人影。

林默卻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另一邊。

那是一條更深、更窄的后巷，堆滿了各種廢棄的家具和建筑垃圾，黑得像怪獸的嘴。

“跟著Hei爺。”

林默言簡意賅。

黑貓早已等在那里，它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悄無聲息地竄進了巷子深處。

阿四不再猶豫，幾乎是拖著林默，一頭扎進了黑暗里。

這條路比他們想象的更難走。

濕滑的青苔，鋒利的鐵皮，還有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

阿四好幾次都差點滑倒，全靠一股蠻力硬撐著。

而林默，從頭到尾，除了越來越粗重的喘息，沒有發出任何一聲痛苦的**。

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對抗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上。

繞了不知多久，當他們終于從另一頭鉆出來時，三濟典當鋪那塊熟悉的、有些掉漆的招牌，已經近在眼前。

鋪子門口也拉著警戒線，但幸運的是，這里是爆炸區域的邊緣，并沒有警察駐守。

“怎么進去？”

阿四看著那扇緊閉的、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的木門。

林默從口袋里摸出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

他將銅錢夾在指間，對著木門的方向，輕輕一彈。

沒有聲音。

沒有光效。

那枚銅錢在空中劃過一道微不可見的弧線，然后……憑空消失了。

下一秒，那扇古舊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自己開了一道縫。

阿四看得目瞪口呆。

這就是傳說中的……法術？

“別愣著，進去。”

林默催促道。

兩人一貓迅速閃身進店，木門在他們身后悄無聲息地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店里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陳舊木料和艾草混合的熟悉味道。

林默沒有停留，徑直走向后院。

后院里，那口看似普通的水井，井口正散發著肉眼難以察覺的、如同水波般的漣漪。

“這就是‘門’？”

阿四瞪大了眼睛。

“省際傳送，方便快捷，就是有點暈。”

林默喘著氣，還不忘開了個玩笑。

他從阿四手里接過那張黑膠唱片，另一只手則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的便攜式手搖留聲機。

“扶我下去。”

阿四看著深不見底的井口，咽了口唾沫。

“掌柜的，這……跳下去？”

“不然呢？等它長出電梯嗎？”

林-默瞥了他一眼。

阿四心一橫，架著林默，閉上眼睛，邁進了井里。

失重感沒有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溫暖的水流包裹的奇異感覺。

周圍的景物飛速變幻，像是在一條由光影和色彩構成的隧道中穿行。

阿四只覺得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或許是幾個小時，腳下終于傳來了堅實的觸感。

他猛地睜開眼。

眼前不再是當鋪的后院，而是一片籠罩在稀薄霧氣中的山谷。

空氣陰冷而潮濕，帶著濃郁的腐葉與泥土的氣息。

這里就是巴蜀？

月光慘白，透過薄霧灑下來，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銀灰。

山谷里死一般寂靜，連一聲蟲鳴都聽不到。

遠處，隱約可見一些低矮的土包，像一座座被遺忘的孤墳。

林默已經掙脫了阿-四的攙扶，他將那個手搖留聲機小心地放在一塊還算平整的巖石上，然后把那張布滿裂紋的黑膠唱片，輕輕地放了上去。

他轉動搖桿，給留聲機上緊了發條。

指針落下。

一陣“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后，一個清越、空靈，卻又帶著無盡悲傷的女子歌聲，從銅制的大喇叭里緩緩流出。

“月兒彎彎照九州，離家兒郎何時休……”

歌聲并不大，卻擁有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死寂的山谷中回蕩。

那不是錄音。

阿四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歌聲是“活”的。

隨著歌聲響起，一個穿著民國時期藍色學生裝的、身形半透明的女子身影，緩緩地從留-聲機里浮現。

她看起來不過十**歲，梳著兩條麻花辮，面容清秀，眼神卻空洞得像兩口深井。

她就是小倩。

她沒有看林默，也沒有看阿四，只是隨著那悲傷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著。

“……魂兮歸來，莫在野。魂兮歸來，莫彷徨。”

歌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悲愴。

山谷里的霧氣，開始劇烈地翻涌起來。

那些原本靜默的、孤墳般的土包，突然開始震動。

泥土簌簌落下。

一只只干枯、慘白的手，從土里伸了出來。

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

阿四的頭皮瞬間炸開了。

他下意識地想跑，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威壓，讓他無法動彈。

一具具穿著破爛軍裝、或是同樣民國時期服飾的干尸，從土里爬了出來。

他們沒有眼球，眼眶里是兩個黑洞洞的窟窿。

他們動作僵硬，身上還掛著泥土和草根。

但他們沒有發出任何嘶吼，也沒有攻擊任何人。

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空洞的眼眶，全都朝著小倩的方向。

山谷里，爬出來的干尸越來越多。

幾十個，上百個……

密密麻麻，站滿了整個山谷。

那場面，足以讓任何一個正常人當場瘋掉。

阿四的牙齒在瘋狂地打顫，他死死地抓住林默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默的臉色比那些干尸還要蒼白，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后背。

維持這個儀式，對他本就重傷的身體，是巨大的負荷。

但他依然站得筆直，眼神專注而平靜。

他不是在驅鬼，也不是在降妖。

他是在……送他們回家。

小倩的歌聲，就是回家的號角。

當最后一句“魂兮歸來，歸故鄉”唱罷，小倩的身影變得更加凝實。

她轉過身，對著那上百具干尸，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轉頭看向林默，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絲微光，像是在無聲地道謝。

接著，她帶頭，朝著山谷的更深處，緩緩飄去。

那上百具干尸，邁開了僵硬的步伐，跟在她的身后。

他們排著隊，步伐整齊劃一，像一支沉默的軍隊。

沒有聲音，只有骨骼摩擦發出的、細微的“咔嚓”聲。

他們一步一步，走過阿四和林默的身邊，走向那片被更濃的霧氣籠罩的、未知的深處。

這是一場沉默的、跨越了近一個世紀的、亡者的遷徙。

林默看著他們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

阿四趕緊扶住他。

“掌柜的，他們……他們去哪兒？”

“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林默的聲音虛弱到了極點。

“我們跟上去，送完最后一程。”

他們跟在那支沉默的隊伍后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被藤蔓和雜草幾乎完全覆蓋的、廢棄的墓園。

墓園的入口，一塊斷裂的石碑上，還能依稀辨認出“陣亡將士”幾個字。

但當小倩帶領著隊伍走進去后，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干尸，沒有去尋找那些看起來還算完整的墓穴。

他們一個個，精準地走到了一個個不起眼的土坑前，然后……直挺挺地躺了進去。

那些土坑，不大不小，正好能容納一具身體。

當最后一具干尸躺下后，周圍的泥土開始自動地、緩緩地將他們掩埋。

小倩的身影，也飄到了墓園中央一塊最大的、無字的石碑前。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最終化作點點星光，融入了石碑之中。

就在她消失的那一刻，慘白的月光，仿佛得到了指引，精準地投射在那塊無字碑上。

原本光滑的石碑表面，一行血紅色的字跡，緩緩浮現。

【實驗失敗，一九三七】

不是陣亡將士。

是實驗品。

阿四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明白了所有。

戰爭，瘟疫，或者……某種更可怕的、不能見光的秘密實驗。

這些可憐人，不是死于戰場，而是死于一場被刻意掩蓋的悲劇。

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冰冷的編號和失敗的烙印。

所以他們的魂魄無法安息，被困在這片山谷里，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死亡的痛苦。

直到小倩的歌聲，才將他們從這無盡的輪回中喚醒，帶領他們找到真正的“歸宿”。

林默的手機，在這一刻，輕輕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

依然是那個簡潔的賬本界面。

但上面的數字，卻讓阿四的呼吸都停滯了。

【陰德收入：一千九百三十七點。】

一九三七。

不多不少，正好是石碑上那個年份。

每一個點，都代表著一個被解放的、無辜的靈魂。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阿四腦中所有的恐懼和震撼。

發了！

這次真的發了！

一千九百三十七點！

這筆錢，別說修好掌柜的身體了，就是把他從里到外換一套全新的零件都綽綽有余！

林默看著那個數字，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沒有立刻去想怎么花這筆錢。

他只是看著那些被重新掩埋的墳塋，看著那塊血紅的石碑，輕聲說了一句。

“歡迎回家。”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十三日卯時）

■陰德點收支

收入：一千九百三十七點（引渡巴蜀【一九三七實驗體】亡魂軍團，使其魂歸故里，安息入土之功德總和）。

支出：零點。

當前余額：1937點（事實證明，虧本只是暫時的，帥氣的姿態才能帶來長遠的收益）。

■特殊事項記錄

?本店掌柜林默，拖著半殘之軀，跨省完成了【小倩復蘇計劃】之核心環節【巴蜀送魂】。

?【當品·歸家謠】已完成其歷史使命，其內附著的靈魂【小倩】已與【一九三七亡魂軍團】一同魂歸天地，契約終結。

?事實再次證明，本店不僅受理活人的生意，也承接死人的最后一程。業務范圍之廣，超乎想象。

■物品損耗

?黑膠唱片《歸家謠》x1（能量耗盡，已碎成粉末，回歸歷史塵埃）。

?林默的身體x1（在原有損傷基礎上，因強行開啟【跨省傳送門】并主持【大型送魂儀式】，已進入報廢倒計時。注：鑒于賬戶余額暴漲，此條作廢，即刻啟動【豪華版維修方案】）。

?阿四的世界觀x1（在“鬧鬼”與“超度”的反復橫跳中已徹底粉碎，目前處于“掌柜牛逼”的單核處理模式）。

■人員狀態

?林默：身體極度虛弱，精神極度亢奮，成功從“快樂的窮光蛋”進化為“疲憊的有錢人”，社會階級實現跨越式提升。

?阿四：正在計算一千九百三十七點陰德能買多少個自己，并得出了一個令他沮喪的數字，深刻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黑貓（Hei爺）：全程監督，對林默“先辦事后收錢”的專業態度表示基本滿意，并已在腦內規劃好掌柜維修費的每一筆開銷，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

■下步計劃

?首要任務：立刻、馬上，使用【陰德點】修復掌柜的身體，不能再拖了！

?次要任務：為【張小桃的大腦】尋找一副合適的“新車架”，此項任務因資金到位，優先級再次提高。

?隱藏議程：阿四覺得，等掌柜的修好了，應該請他吃頓好的，比如……一碗熱氣騰騰的擔擔面。畢竟，這里是巴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