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跡斑斑的“破浪號”,如同被巨獸吐出的殘渣,在幽靈島崩塌引發的滔天惡浪中劇烈顛簸、飄搖。
船舷外,是沸騰的墨色海水,是撕裂天穹的血色閃電,是那座曾經冰冷俯瞰眾生、此刻卻如同燃燒巨燭般傾塌崩潰的鋼鐵燈塔,在震徹寰宇的轟鳴與刺破血月的毀滅光柱中,緩緩沉入沸騰的深淵。
船艙內,死寂與血腥味混雜。
油燈昏黃的光暈搖曳,勉強照亮幾張慘白、染血、疲憊到極致的臉。
林默靠著冰冷的艙壁滑坐在地,左臂包裹著浸透藥膏的粗布,幽藍紋路在布下若隱若現,每一次搏動都帶來針扎般的刺痛。
薪盡境初成的“熔爐”在體內滯澀地運轉,如同嚴重磨損的引擎。右眼熔金的火焰黯淡,豎瞳的冰冷被深深的疲憊覆蓋。
他緊握著橫在膝上的“鎮岳”刀,刀身裂紋遍布,那枚“鎮”字篆文金光微弱如風中殘燭,卻依舊頑強地散發著沉凝的刀魂,死死壓住掌心血月烙印深處那絲不安的悸動。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著搖晃的艙頂,程嘯山合身撞向驚鴻、墜入熔爐的那聲“痛快”,枯禪僧佛光湮滅、化作點點金塵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著他的神經。
張松溪真人盤膝坐在角落,道袍破碎,染滿血污與煙塵。他閉目調息,臉色灰敗,周身流轉的太極氣勁微弱而滯澀,顯然道基受損極重。
拂塵早已崩碎,空懸的雙手微微顫抖,指尖殘留著推送眾人時撕裂的傷痕。
清微道人躺在一旁簡陋的鋪板上,氣息微弱,面如金紙,青玉古劍盡碎的反噬幾乎抽空了他的生機,幸得玄苦大師以殘余佛光護住心脈,才吊住一口氣。
瓦列里靠著艙壁,冰藍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酷寒,只剩下透支后的空洞。靛藍熊首圖騰在臂膀上黯淡無光,如同褪色的刺青。
他默默嚼著一塊極苦的“凍土膏”,試圖刺激麻木的身體再生,每一次吞咽都牽動內腑傷勢,眉頭緊鎖。
非洲戰士沉默地坐在他對面,粗大的錨鏈環橫在膝前,深紫色的圖騰紋路沉寂。
他古銅色的臉龐上殘留著淚痕與血污混合的痕跡,粗糲的大手一遍遍撫摸著錨鏈環上被驚鴻鋼盾砸出的凹痕,那是程嘯山最后咆哮沖鋒時,他曾并肩作戰的證明。
悲傷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連空氣都凝滯得令人窒息。
唯有玄苦大師,盤膝端坐于船艙中央。金銅法號已失,他雙手合十于胸前,低垂眉目,口中誦念著往生經文。
莊嚴低沉的梵音在狹小的空間內回蕩,帶著撫慰亡魂、凈化悲愴的力量,是這煉獄歸途上唯一的暖流與慰藉。
淡淡的金色佛光自他合十的掌心溢出,雖不如全盛時璀璨,卻依舊堅韌地籠罩著昏迷的清微道人和氣息紊亂的眾人,抵御著艙外彌漫的毀滅氣息與滔天怨念。
就在這悲愴的寂靜與梵音交織之際——
嗡…嗡…嗡…
九點極其微弱、卻純凈柔和的乳白色光點,如同感應到召喚的螢火,穿透了劇烈顛簸的船體,無視了沸騰海水的阻隔,悄然出現在玄苦大師合十的雙掌上方!
是枯禪僧那串隨佛骨一同湮滅的白玉菩提珠!九顆珠子,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光澤黯淡,有幾顆甚至殘缺了小半,如同被烈火焚燒過的舍利子。
它們失去了佛陀虛影的莊嚴,卻依舊散發著一種歷經劫波、洗凈鉛華后的溫潤與堅韌,內里殘留著枯禪僧燃盡佛魂、鎮獄慈航的悲憫意志!
它們仿佛跨越了空間,循著玄苦大師莊嚴的梵音與同源的佛力,于燈塔傾塌、萬法歸墟的劫灰余燼中,掙脫了湮滅的束縛,回歸而來!
玄苦大師誦經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低垂的眼瞼猛地抬起,渾濁卻深邃的眼眸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震撼與一種近乎悲慟的明悟!
他合十的雙手微微顫抖著,緩緩向上攤開,如同迎接失散已久的佛子,又似承接千鈞之重的佛門傳承。
九顆殘破的菩提珠,如同歸巢的乳燕,帶著細微的嗡鳴,輕輕落入玄苦大師攤開的掌心。
觸手溫潤,帶著一絲劫火灼燒后的余溫,更帶著枯禪僧最后那聲“我佛慈悲”的悲憫與決絕。
“枯禪師兄…”玄苦大師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他凝視著掌中殘珠,看著珠體上那象征“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愿的裂痕,老淚縱橫。
他緩緩收攏雙掌,將九顆殘破的菩提珠緊緊合于胸前,如同守護著佛門最后的薪火。
周身原本微弱的佛光,在觸碰到菩提珠的剎那,竟被其中蘊含的枯禪意志引動,重新變得凝實、溫潤,雖不復全盛,卻多了一份歷經劫難的堅韌與傳承的厚重!
菩提有靈,佛骨成塵,佛意不滅!
枯禪僧最后的饋贈,以殘珠為憑,跨越生死,歸于同門,完成了佛門護道精神的涅槃傳承!
這一幕,讓艙內死寂的悲傷中,注入了一絲震撼與無聲的慰藉。
張松溪真人睜開眼,看著玄苦掌中佛光與殘珠輝映,眼中掠過一絲復雜。
瓦列里停止了咀嚼,冰藍的瞳孔注視著那微光,仿佛凍土中瞥見一縷微弱的晨曦。
非洲戰士撫摸著凹痕的手停了下來,粗獷的臉上露出敬畏。
林默空洞的目光也被那溫潤的佛光吸引。他看著那九顆殘破的菩提珠,仿佛又看到枯禪僧燃盡佛魂、獨擋千軍的枯瘦背影。
掌心血月烙印的悸動,在這悲憫佛光的照耀下,似乎也稍稍平復了一絲。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混雜著悲傷、敬意與一絲茫然,在他疲憊的心中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
轟——!!!
破浪號船身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無形的壁壘,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終于停止了瘋狂的顛簸!
船艙外,驚濤駭浪的咆哮聲竟奇異地減弱了許多。
眾人心頭一凜,強撐傷體,相互攙扶著,踉蹌走出船艙。
眼前景象,令所有人瞳孔驟縮。
幽靈島…消失了。
海面上,只余下一個巨大無比、深不見底的恐怖漩渦,如同通往地獄的巨口,瘋狂吞噬著周圍的海水、殘骸、以及燈塔傾塌崩落的鋼鐵碎片。
漩渦上空,血月殘影徹底崩碎,化作漫天暗紅色的光雨,紛紛揚揚灑落,將這片海域染成一片凄厲的猩紅。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臭氧、金屬融毀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以及一股揮之不去的、萬物歸墟后的絕對死寂。
破浪號,正處在這片猩紅死寂之海的邊緣,如同暴風雨后僥幸擱淺的朽木。
然而,這片劫后的死寂并未持續多久。
破浪號的銹蝕船頭前方,約百丈之外的海面上,空間如同水波般無聲蕩漾,緩緩浮現出兩艘截然不同、卻都散發著令人心悸氣息的舟船。
左首一艘,形制古樸,通體由一種非金非玉、散發著幽幽寒氣的“昆侖冰魄玉”雕琢而成。
船身線條流暢而鋒銳,宛如一柄出鞘的絕世古劍。
船頭獨立一人,青衫負手,身姿挺拔如雪峰孤松,正是昆侖劍癡——李慕白!
他神情淡漠依舊,目光越過破浪號上的眾人,投向那片吞噬幽靈島的恐怖漩渦深處,仿佛在確認最后的終結。
他身后,船艙珠簾輕啟,一位身著月白劍袍、背負一具造型奇古、寒氣四溢的“寒玉劍匣”的年輕女子緩步走出,立于李慕白身側。
女子容顏清冷如昆侖積雪,氣質出塵,一雙眼眸澄澈卻銳利如劍,目光掃過破浪號上傷痕累累的眾人,在林默和他膝上的“鎮岳”刀上略作停留,微微頷首,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她便是昆侖當代天下行走——李素裳!
右首一艘,則顯得詭譎神秘。
船體似由某種巨大的深海生物的骸骨拼接而成,覆蓋著幽暗的鱗甲與斑斕的珊瑚,船首雕刻著一尊猙獰的龍首,龍口中銜著一枚幽藍深邃、不斷散發出低沉潮汐之音的巨大海螺——歸墟潮音螺!
船頭站著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身著深藍色繡有古老海紋的長袍,臉上覆蓋著半張造型古樸、似笑非笑的青銅鬼面,只露出一雙深邃如淵、仿佛倒映著無盡海眼的眸子。
他雙手攏于袖中,周身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水汽與深海威壓。
正是歸墟鎮海使——敖青!他身側,一位赤著雙足、僅以海草為裙、肌膚呈健康小麥色、周身繪滿流動水紋圖騰的少女,如同海中精靈般輕盈立于波濤之上。
少女手中把玩著一柄由某種奇異魚骨磨礪而成的短匕,目光靈動而野性,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破浪號上的眾人,尤其在林默那幽藍閃爍的左臂和“鎮岳”刀上流連不去。
她便是歸墟海國當代天下行走——汐!
昆侖與歸墟!兩大隱世圣地的至高存在與未來行走,竟在這幽靈島覆滅、血月崩碎的劫后之海,同時現身!
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而微妙。劫后余生的慶幸被一種無形的、更高層面的壓力所取代。
李慕白淡漠的目光終于從漩渦收回,落在了林默身上。
他的眼神古井無波,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其體內那初成的、糅合了毀滅與新生的“薪盡”熔爐,以及那柄裂紋遍布卻刀魂不滅的“鎮岳”。
“薪盡…燈燃?”他薄唇微啟,聲音清冷,如同昆侖絕頂的風雪拂過,“燈油…燃的又是何物?”話語平淡,卻直指林默證道一刀的本質,更帶著一種審視宿命軌跡的冷漠。
敖青青銅鬼面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低沉如深海潛流的聲音透過潮音螺的嗡鳴傳來:“血月雖熄,余燼猶溫。鎮岳刀魂鎖心猿,鎖得住滔天劫火,鎖得住…人心貪嗔?”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林默掌心的血月烙印。
林默心頭一緊,掌心的烙印似乎因這兩道目光而灼痛加劇。
他強撐著站直身體,熔金幽藍的瞳孔迎向那兩道來自圣地的凝視,沒有畏懼,只有劫波洗禮后的疲憊與一絲執拗的倔強。
手中的“鎮岳”刀似乎感應到主人的心緒,發出一聲低沉而堅韌的嗡鳴,刀身上那枚“鎮”字篆文金光雖弱,卻倔強地亮起。
張松溪真人深吸一口氣,強提精神,上前一步,對著兩艘圣舟方向,拱手作揖:“貧道武當張松溪,攜諸位同道,見過昆侖李劍仙、歸墟敖鎮海使,及二位高足。此番劫后余生,多謝李劍仙歸墟一劍,助我等脫困。”姿態不卑不亢,點明援手之恩。
李素裳與汐的目光在張松溪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頷首回禮,算是認可。
但她們更多的注意力,依舊集中在林默身上,仿佛他才是這片劫后之海真正的焦點。
就在這時!
嗡——!
林默膝上的“鎮岳”刀,與李素裳背負的“寒玉劍匣”,以及汐手中把玩的“魚骨匕”,竟同時發出了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共鳴!
刀鳴清越,劍匣嗡鳴,骨匕低顫!
三種截然不同的器物,跨越空間,因某種難以言喻的、與“燈塔”殘留的規則之力或林默體內“薪盡”熔爐的微妙聯系,產生了剎那的共振!
李素裳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汐則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李慕白與敖青的目光,在這一刻,也同時變得深邃起來。
劫波未盡,歸途非坦途。
幽靈島的血火雖熄,但由它引燃的、牽扯著隱世圣地、外星遺澤與人類武道未來的更大風暴,其序幕,似乎已在這猩紅死寂的海面上,隨著三件器物的共鳴,悄然拉開。
破浪號銹蝕的船身,在猩紅血雨與冰冷海水的拍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朝著未知的彼岸,緩緩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