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據說打工人從這天開始直到周末晚上戾氣都在減弱。
另一邊,老洋房比昨天更忙、話更少,這就是臨近deadline的力量。
陸硯萬年不變,以深藍色偏黑、分布多個口袋的工裝服示人。
他把同一款衣服買了三套用以換洗。
楊靈扎馬尾,換了身淺綠工作服,袖口挽起一截,姿勢和昨天如出一轍。
陽光下得到舒展的中發發尾帶著些許棕黃,給人一種染過的感覺,但隨著她和光線的角度交錯,又會發現只是明亮的墨色。
他想不透,怎么有人不僅可以介于少女與女人之間,還可以融合瓷實與嬌嫩于一體。
光恰好穿透耳后淡青的血管,在墻上映出蝴蝶狀的陰影。
她忽然偏頭,一幅民國畫有了漣漪,“陸師傅?”
“我去買水,不用謝。”
......
所謂危房檢查其實看到房屋基本狀況良好的情況下,關鍵步驟大致就只剩結構損傷、材料性能、結構變形三個方面的檢測。
不是偷懶,用專業術語講,這叫經由‘現場初步勘測’排除房屋外觀和結構無明顯損傷。
做這些活陸硯有經驗,一次老舊磚混住宅檢測中,他發現二層縱墻存在多條45°斜裂縫,寬度0.5~1.2mm,延伸至窗洞口邊緣。
通過進一步測量該墻段對應的基礎沉降差達15mm(規范限值5mm),結合砌體抗壓強度檢測值,綜合判定裂縫由地基不均勻沉降與墻體承載力不足共同引起。
于是那次他果斷的開展保守型修繕,結果甲方一聽要多出錢自然不肯......
那就算了唄。
......
直到最后一縷夕照漫過老洋房,楊靈手里的激光測距儀‘嘀’地熄了屏。
陸硯蹲在墻角數麻絲,后頸沾著片木屑,工裝衫袖口讓桐油染出片琥珀色云紋。
“危房警報解除。”
楊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明明視力沒問題卻天生適合戴眼鏡,防輻射平光鏡想必就是為了補足了這個缺憾而誕生的?
監測報告上的小數點被暮色鍍成金粒,“按《古建保護條例》第四章第七條……”
“打住,這里不是學校,沒人讓你背書。”
陸硯扯開纏在木楔子上的墨線,松煙墨在宣紙洇出個歪扭的圓,亦是副輕松的神色。
“你都不問問我這邊,就擅自解除危房警報了?”
歸功于昨晚偷偷加班三小時,他先于楊靈二十分鐘測完所有數據。
不管對方有沒有察覺,反正他內心里,是暗爽的。
“陸師傅,”楊靈平靜的遞來視線,“你不累的話我們可以進行下一步。”
反正陸硯就是能從她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混和著挑釁的自信。
呵。
正好老師傅也不是個容易自卑的人,于是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說,“噢?比對以前要不要賭點什么?”
昨天楊靈指著裂縫深度數據表示懷疑時,就起了好勝心。
至于這些設備的精準度......
他知道大概率會輸,但還是想試試。
楊靈自是不無不可,捧著平板電腦,熒藍光束掃過陸硯用朱砂標記的裂縫寬度。
核對開始——
她領頭,從一樓東墻逐項核對前廳各個柱體、樓地面與樓板,老式木梯吱呀作響,途中帆布鞋帶勾住凸起的榫頭,頓時整個人晃了晃。
后頭的陸硯見狀,心態悄然發生了轉變:
就這?我能輸給她?!
“小姐,當心臺階。”
說著,虛扶的手停在她腰后三寸,松煙墨的苦香混著她發間幽香,好似雪松精油和牛奶。
檐角銅鈴叮咚,驚落梁上積塵撲簌簌落在她肩頭。
楊靈翻看陸硯的報告,“這里差0.3厘米。”
指尖點向橫梁某處,激光數據跳動著逼近紅線。
“嗯?”
這是種什么感覺呢,上一秒還在替人擔心,下一秒那人就把刀子捅進你心窩。
cos東郭先生的癖好還是不要吧!
所謂老手藝人自然要嘴硬,摸出祖傳的銅制卡尺:“不要只看數據,你那個會喘氣的鐵盒子,沒算老木頭熱脹冷縮。”
他說著怪話,卡尺卡槽夾著的木屑簌簌飄落,在夕照里織成金紗。
拔刀吧。
可惜。
對方認定的事情根本不想爭辯,陸硯繼續跟著往前走,心里悄悄記下剛才的數值。
一層逛完去二層,老洋房面積不小,走走停停,兩份數據結果意外的吻合。
真正決勝負的是西墻暗柱,也就是測繪開始時陸硯炫技的地方。
楊靈的三維建模顯示傾斜度0.8°,陸硯的魚線吊錘法測出1.2°。
兩人擠在窄窗邊復核時,陸硯占著個頭大,擠開楊靈又測了一遍。
定睛一瞧,嘿嘿,1.2°!
而且兩者都在安全范圍內,不論誰對誰錯項目都算保住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穩穩的幸福呢?
她突然把頭湊過來,連馬尾辮梢掃過他喉結也不曾有反應:
“你沒考慮地磁偏角。”
“...”
什么偏角?什么地角?
這才什么量級的測量,不是可以忽略嗎?
再說了,你考慮了就包贏嗎?
如果陸硯是張野的話,還真可能自我欺騙完成精神勝利,但——
0.5%的誤差率紅線像道天塹。
隨即陸硯換下不銹鋼錘,用鉛錘又試一遍。
三秒、五秒,穩定。
......以后再用不銹鋼錘的時候定要先走一遍去磁流程!
哎呀,一不小心輸了呢。
“看起來是有點偏,這墻的裂縫太暗了...哈哈。”
“真正危險的裂縫往往在肉眼不可見處,比如某些人假裝不在意前女友巡演時的微表情管理失控。”
這次徹底笑不出來了。
太狠了,哪有往人七寸死勁了掐的!
“就像后花園的水池,”她故意跑到陸硯眼前,“看似無序,其實是地下水位波動的可視化呈現。”
對,您楊博士多博學啊,從數據結果引申生活就算了,還點我軟肋算怎么個事?
“不管你怎么說,在這放蕩形骸的年代,我就愛當一個深情的人。”
腦子里一個白裙女人抱著吉他,這次她似乎在笑。
“看來陸師傅的懷舊和固執都是有跡可循的。”
打嘴仗一點都不好玩,陸硯只想轉移話題。
正當他的嘴被事實強硬抽打而不知所言的時候,她揚起頭,燦爛一笑。
“嗯——,我會小心臺階的,陸先生。”
“...”
剛才怕她跌倒的擔心,原來被誤會成諷刺了。
她只是輕輕揚起嘴角,那笑容便如溫柔的春風拂過人心,仿佛置身一片花海,感受到無盡的美好與愜意。
所以看在她那么開心的份上,怎么樣都好。
“......你們高科技算不到老木頭的倔勁。”
老師傅偏過頭看房梁,心情意外不差。
要是一開始沒有那桶從天而降的糯米膠,是不是兩人早該這般融洽了?
不知道,至少現在還不錯。
“噔、噔!”
這幾天她出現得比較勤快了。
顧南喬踩著落日余暉闖進來,高跟鞋尖踢開掉落的銅絲:“百年危房愛情故事大結局?輸家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連暮色都往她身后退了半步——這個女人的明媚,天生就該站在光里。
小姐妹之間八卦還挺快。
“顧小姐往這兒一站,”陸硯指指天,“氣象臺都得把暴雨預警改成晴轉彩虹。”
娛樂精神嘛,咱也不能差,何況說人家又不是開不起玩笑的。
就在陸硯沖‘樂子人’眉飛色舞的時候,清冷聲音打破‘老友相見’的融洽氣氛。
“陸先生準備什么時候表演?”她說。
陸硯和顧南喬均是一愣。
不是你來真的?
“比起碎大石,質檢員大人您難道不更應該解釋‘危房愛情故事’嗎?”
形式不利我的時候就要轉移試聽和討好式微笑...
不過...看表情,這小妞明顯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
“大人,您的鞋帶松了,要不小的這就給您系一個漂漂亮亮的蝴蝶結......”
蝴蝶結自然是沒系上的。
最后表演環節是顧南喬拱的火。
陸硯清唱譚詠麟《一生中最愛》,手指在橡木桌沿敲出熟悉的節奏。
“如果癡癡的/等某日終于可等到/一生中/最愛/誰介意你我這段情/每每碰上了意外不清楚/未來/何曾/愿意/我心中所愛/每天/要孤單看海...”
某個高音突然劈了叉——
曾有人在錄音棚教他換氣的畫面閃過腦海。
直到這首被重復幾百遍的歌被唱失誤,才意識到原來她的離開,已是那么久遠的事實。
......
法餐廳的水晶吊燈應該為菜品提供了不少溢價空間。
盯著菜單上的‘安格斯西冷’,陸硯刀尖無意識地在餐巾劃拉。
倒不是緊張或者吃不起,從唱完那首歌之后,他整個人就陷入‘緬懷’的氛圍中。
當時怎么沒有帶她來過這里?
如今來了,對面卻又是何人?
正對面,楊靈切牛排的手勢像預設程序一樣半點不多余,銀叉與瓷盤碰撞出理性與優雅的脆響——
比拿關東煮的時候要穩上不少。
“感謝楊小姐大發善心,這頓抵我小半月生活費。”陸硯晃著紅酒杯,深綠的蔬菜汁在杯壁掛出等高線般的紋路。
唯一不滿的就是這杯由她強烈推薦的飲品。
一時竟分不清,懲罰究竟是才藝表演還是喝下這杯液體。
楊靈叉著的蘆筍頓在半空:“要AA嗎?”
這是什么昨天的call bcak?
“免了。”他扯松領口,對于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貧富差距義不容辭,“下次再請你吃關東煮。”
“哎,我的好姑娘誒!”顧南喬則是舉手機拍下這一幕:“文保局新課題——《論工科女的情商盆地》。”
陸硯投下贊賞的目光,那你肯定是情商的高原。
“顧......”
稱贊的話還沒說出口。
“掃這個。”
楊靈遞過印著二維碼的屏幕,最新款蘋果手機的冷光打在陸硯臉上。
-楊靈「@Adeline」:朋友圈僅三天可見,最新動態是張模糊的彩玻璃光斑,配文‘誤差率0.49%’。
-陸硯「墨斗君」:朋友圈空白,背景圖是剝落的雕花窗欞。
-顧南喬「我系統呢」:十分鐘前更新九宮格,中間是陸、楊碰杯的虛焦照,配文‘見證人類早期馴服AI實錄’。
彼此交換微信后,陸硯反手就給兩人送上自己的友好點贊。
這個世界很魔幻,高智商如楊靈,不會系鞋帶;熱鬧如顧南喬,居然是個律師。
沒錯!居然是個律師!上次還以為是某個律所打雜小卡拉米呢!
那么母豬到底能不能上樹呢?這是個問題。
回程時陸硯的皮卡車里塞滿儀器箱,系安全帶的間隙,他瞥見后視鏡里的楊靈——她和顧南喬一人一輛車迅速匯入車流。
于是他也拿出手機,對著頭頂灰蒙蒙的天空拍了一張,久違的發了條朋友圈,配文‘我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皮卡慢悠悠開回小區,一條微信消息正好送達。
我系統呢:陸師傅這是感懷青春還是觸景生情吶(小狗.jpg)
墨斗君:這倆不是大差不大嗎,就沒有其他選項了?(暗中觀察.jpg)
我系統呢:對啊,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