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nèi),天幕的紅光潑灑在冰冷的金磚上,如同流淌的鮮血。
巍峨的金陵城墻輪廓在硝煙中若隱若現(xiàn),巨大的燕字王旗如同貪婪的巨獸之口,正從四面八方緩緩圍攏吞噬這座帝國的都城。
旁白之音冰冷地宣告著最終時刻的逼近:“建文四年六月,燕王朱棣兵臨金陵城下,城破在即。”
殿內(nèi)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徐達(dá)依舊跪在御階之下,額頭死死抵著地面,寬厚的肩膀微微起伏,如同負(fù)傷的巨獸。那背影,沉重得壓得人喘不過氣。李文忠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額角卻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韓國公李善長位置離御座極近。他花白的胡須梳理得一絲不茍,紫色蟒袍莊重挺括。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天幕上那末日般的景象,掃過那些在混亂中奔逃、抵抗或跪降的模糊人影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脊椎,越收越緊。
不對!
很不對!
此前天幕多聚焦戰(zhàn)場廝殺,他身為文臣之首,還能自我寬慰:戰(zhàn)陣兇險,刀槍無眼,那是武將勛貴們搏命的地方,我李家兒孫,當(dāng)以文墨安邦,不顯于兵戈之影亦是常理。只要大明江山穩(wěn)固,韓國公府的富貴便穩(wěn)如泰山。
可如今……刀鋒已經(jīng)架在了應(yīng)天的脖子上!改朝換代只在頃刻之間!
天幕上,那些決定家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那些在城破之際或投效新主、或頑抗身死、或銷聲匿跡的身影中……為何獨獨沒有他李家的人?!
他的兒子李琪呢?未來的韓國公!
李琪可是尚了臨安公主!臨安公主雖非馬皇后嫡出,但她是陛下的長女,第一個女兒!自幼在宮中也是極受寵愛,連帶著他這個駙馬都尉的父親也圣眷優(yōu)渥。
論身份尊貴,論與皇室的親厚,李琪絕不遜于此前天幕中出現(xiàn)過的、尚了寧國公主的駙馬梅殷!
梅殷,天幕可是點得清清楚楚!為何李琪……如同人間蒸發(fā)?
李善長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寬大袖袍中的手指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將他淹沒:難道……難道我兒李琪,竟如那徐輝祖一般,是個死忠于建文皇帝的愚忠之臣?要跟如日中天的燕王朱棣死磕到底?!
可……徐輝祖敢這么做,是因為他有個當(dāng)燕王妃的親姐姐!是未來皇子的生母!
有這層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guān)系在,徐輝祖就算把建文供起來拜,朱棣為了大局,為了安撫徐皇后和兩個外甥,也未必敢動他魏國公的根本!
他李家呢?他李善長雖是開國第一文臣,韓國公位極人臣,但說到底,與燕王朱棣……有什么過命的交情?有什么不得不保的血親紐帶?臨安公主?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罷了!在潑天的皇權(quán)更迭面前,這點情分,薄如蟬翼!
冷汗,無聲無息地浸透了李善長內(nèi)里的中衣,冰涼地貼在脊背上。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越收越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窒息的疼痛。
天幕上金陵城破的血光,仿佛已經(jīng)映照出了韓國公府未來的一片晦暗。
李善長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并非孤例。那股冰冷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勛貴重臣之間無聲蔓延。
宋國公馮勝眼角的余光,下意識地、極其隱蔽地掃過殿外廣場。隔著敞開的殿門和層層侍衛(wèi),依稀能看到永昌侯藍(lán)玉那高大張揚的身影,正被一群勛貴圍著,似乎在爭論著什么,姿態(tài)依舊跋扈。馮勝的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藍(lán)玉是確定無疑在洪武二十六年就被剝皮了,還連累了一萬五千人,但這一萬五千人都有誰,卻誰也不知道?
天幕中,耿炳文、吳良、吳復(fù)這些老將都出現(xiàn)了,說明他們至少活到了建文朝,沒在洪武年間被清洗掉。
可……他馮勝呢?
他身邊站著的吉安侯陸仲亨、平?jīng)龊钯M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
他們這些洪武十三年還站在這里、享受著無上榮光的開國勛貴,在建文四年那決定家族命運的天幕回放里……為何也如同李善長之子一般,蹤跡全無?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要么,他們早已不在人世!
要么,他們的家族在洪武二十六年以后的驚濤駭浪中,沒能及時站隊,或者……站錯了隊!以至于在燕王入主金陵的關(guān)鍵時刻,徹底失去了發(fā)聲的資格,甚至可能已經(jīng)遭到了清算!
陛下為了給太孫允炆鋪路,會舉起屠刀清洗勛貴……這早已是勛貴圈中心照不宣的隱憂。
天幕的出現(xiàn),只是將這種可能以最殘酷的方式具象化了。
藍(lán)玉那驕狂的身影還在殿外晃動,像是一塊隨時可能砸下來的巨石,提醒著他們未來的血腥。而此刻天幕中他們家族的“缺席”,更像是一份提前送達(dá)的、無聲的死亡通知書!
年初涉及了胡惟庸案而一直心情忐忑的陸仲亨臉色比李善長還要難看幾分,他死死盯著天幕上涌動的燕軍,眼神空洞,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家族在未來的覆滅。費聚的呼吸粗重,寬厚的胸膛起伏不定。
趙庸、鄭遇春等人,無不面色灰敗,眼神閃爍,一種末日將近的絕望感在彼此無聲的眼神交流中傳遞、發(fā)酵。
殿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天幕上隱隱傳來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以及……龍椅方向傳來的,那一聲聲極有規(guī)律的、沉悶的敲擊聲。
“篤……篤……篤……”
那是朱元璋的手指,正用指節(jié),一下,又一下,不輕不重地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木龍椅扶手。
朱元璋依舊面朝那幅懸于天際的巨幕,背對暖閣內(nèi)的太子朱標(biāo)和侍立的太監(jiān)。天幕猩紅的光芒勾勒出他如山岳般沉凝、又如刀鋒般銳利的背影。
朱標(biāo)侍立在側(cè),憂心如焚。他清晰地感受到父皇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近乎實質(zhì)的寒意和壓抑的暴怒。
天幕上,他四弟朱棣的兵鋒直指他兒子允炆的皇座,這本身已是錐心之痛。而此刻殿內(nèi)殿外勛貴們那無法掩飾的恐慌和各自的心思浮動,更是在這傷口上狠狠撒了一把鹽。
“標(biāo)兒,”朱元璋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暖閣的死寂。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鐵,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冷酷,“看到了吧?人心……比戰(zhàn)場上的刀槍,更難測,更叵測。”
朱標(biāo)心中一凜,連忙躬身:“父皇……兒臣……”
朱元璋沒有回頭,只是抬了抬手,止住了朱標(biāo)的話。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在天幕上,鎖在那些象征著崩潰和背叛的畫面上,仿佛要將那流動的影像徹底凍結(jié)。
“徐達(dá)跪著,”朱元璋緩緩說道,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是替他那個敢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姐夫當(dāng)內(nèi)應(yīng)的兒子請罪。他怕。怕咱現(xiàn)在就宰了徐增壽那個小兔崽子,斷了他老徐家一門雙國公的美夢!”
他發(fā)出一聲極短促、極冷的嗤笑,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嘲諷。
“李善長站著,”朱元璋話鋒一轉(zhuǎn),聲音更冷,“可他心里,怕是比跪著還難受!他在找他兒子李琪的影子,找他韓國公府在建文朝末日的站隊!他找不到……所以他現(xiàn)在慌得,怕是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朱標(biāo)聽得心驚肉跳,父皇對臣下心思的把握,精準(zhǔn)得可怕。
“還有馮勝、陸仲亨、費聚那幫老殺才……”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戾氣,“他們也在找!找他們自己,找他們子孫的名字!他們找不到!所以他們現(xiàn)在心里想的,不是怎么替咱、替允炆守住這江山,而是在琢磨……琢磨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咱給允炆騰位置的刀下鬼!”
最后幾句話,幾乎是低吼而出,帶著雷霆般的震怒。暖閣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朱標(biāo)感到一陣窒息。
就在這時,朱元璋猛地轉(zhuǎn)過身!
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此刻燃燒著兩團幽冷的火焰,如同九幽地獄的寒冰在燃燒。
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洞穿一切的審視和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威嚴(yán),沒有落在朱標(biāo)身上,而是穿透暖閣的窗欞,仿佛要直接刺入奉天大殿,刺穿李善長強裝的鎮(zhèn)定,刺破馮勝等人內(nèi)心的恐慌,最終……牢牢釘在殿外廣場上,那個此刻正因“一門雙國公”賭局而喧嘩、尚不知大禍臨頭的永昌侯藍(lán)玉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臣子,更像是在看一個……祭品!一個注定要用鮮血來洗刷未來背叛、為子孫鋪平道路的祭品!
朱標(biāo)被那目光中蘊含的恐怖意味駭?shù)玫雇税氩剑还珊鈴哪_底直沖天靈蓋。
他毫不懷疑,若非天幕仍在,若非此刻是洪武十三年,父皇那道目光所及之處,早已是血流成河!
“篤……篤……”朱元璋的手指,再次輕輕敲擊在窗欞上,聲音比在殿內(nèi)更輕,卻更冷,如同喪鐘的余音,在暖閣死寂的空氣中幽幽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