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天城頭,九天之上的天幕,正滾動著令人窒息的末日圖景。
畫面里,長江如怒龍翻滾。瓜洲渡口,戰(zhàn)船殘骸燃燒著沖天的黑煙,漂浮的尸骸和破碎的旗幟堵塞了江面,江水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一個披頭散發(fā)、狀若瘋魔的青年將領(lǐng),身披數(shù)創(chuàng),血染重甲,卻兀自揮舞著長槊在亂軍中左沖右突,所向披靡,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
他身后,是同樣殺紅了眼的燕軍精銳,如同饑餓的狼群,正瘋狂撕咬著本已搖搖欲墜的南軍防線。盛庸的帥旗在絕望的抵抗中,被一擁而上的燕軍徹底淹沒。
緊接著,畫面切換。
江面上,原本懸掛著大明日月旗的龐大水師戰(zhàn)船,一面接一面,幾乎是爭先恐后地降下了象征朝廷的旗幟,換上了刺目的“燕”字大旗!
那降旗的動作,在天幕無聲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和屈辱。
六月初三,瓜洲渡口徹底易主,燕軍鐵蹄踏過長江天塹!
兵部尚書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水師…水師降了…”
這消息比任何城池陷落都更致命!長江,是應(yīng)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屏障!如今,這屏障竟如此不堪一擊地崩塌了!
奉天殿前,死寂一片,連呼吸聲都微弱得幾不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那至高無上的御座。
龍椅上,朱元璋的指節(jié)捏得慘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如龍,那雙深陷的眼眸死死盯著天幕上那面面倒戈的“燕”字旗,里面翻涌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焰,以及一絲被至親背叛的、深沉的痛楚。
天幕畫面繼續(xù)推進:
六月初六,鎮(zhèn)江城頭,燕軍旗幟在硝煙中升起。
六月初八,龍?zhí)?!地圖上的標注清晰地顯示,此地距離京師金陵東門,僅僅三十里!
燕軍連營的篝火如同點點鬼火,在夜幕下蔓延,幾乎要灼燒到應(yīng)天城的墻根!一股無形的、名為“末日”的寒氣,瞬間攫住了整個皇城。
天幕視角猛地拉近,切入到建文朝的奉天殿內(nèi)。
年輕的建文帝朱允炆,早已不復(fù)當初的溫文儒雅。
他身著明黃色龍袍,卻形容枯槁,面色慘白如紙,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空曠冰冷的大殿里失魂落魄地來回踱步。
“完了…完了…鎮(zhèn)江丟了…龍?zhí)丁執(zhí)毒驮谘矍傲恕?朱允炆喃喃自語,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眼神渙散,充滿了絕望。他猛地停下腳步,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嘶聲喊道:“方先生!方先生何在?!”
一個身著緋色官袍、面容清癯剛毅的中年文官應(yīng)聲趨前,正是方孝孺。他神色肅穆,眼神深處同樣有驚濤駭浪,但腰桿卻挺得筆直,帶著一種近乎殉道的決絕。
“陛下!” 方孝孺深深一揖,聲音沉痛卻清晰,“臣在!”
“燕逆…燕逆已至龍?zhí)?!京師…京師危若累卵!方先生,計將安出?!?朱允炆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
方孝孺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迎向年輕的皇帝,語氣斬釘截鐵:“陛下!京師乃天下根本,萬不可輕言放棄!城中尚有帶甲之士二十萬!糧草軍械,足支數(shù)月!當務(wù)之急,是固守待援!詔令天下勤王之師,星夜馳援!只要陛下堅守宮闕,激勵士氣,軍民一心,未必不能挽狂瀾于既倒!”
此時,旁邊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官員(天幕未顯名)小聲插話:“陛下…方學士…燕逆兵鋒太盛,不如…不如暫避鋒芒,巡幸湖廣、巴蜀…以圖…以圖興復(fù)?” 這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怯懦和動搖。
“荒謬!” 方孝孺猛地轉(zhuǎn)頭,厲聲呵斥,須發(fā)似乎都因激憤而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萬乘之尊,豈可效仿喪家之犬,棄宗廟社稷于不顧?!若事真不可為……”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悲壯,目光如電般刺向朱允炆,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在殿宇的梁柱上:
“國君死社稷,乃天地之正理!陛下當正衣冠,御奉天,直面逆賊!生,為大明之君;死,為大明之鬼!如此方不負太祖高皇帝之托,不負天下臣民之望!”
“死…死社稷…” 朱允炆被這血淋淋的結(jié)局驚得踉蹌后退一步,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西南邊陲,茂州(今四川茂縣)。
一盞如豆的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映照著病榻上那張枯槁憔悴的臉龐——正是被流放此地的文壇泰斗、太子朱標之師,宋濂。
他比實際歷史更加蒼老衰敗,連續(xù)的打擊和惡劣的環(huán)境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
此刻,他裹著單薄的舊被,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驛館窗外那片被天幕微光映亮的夜空。
天幕上的畫面和聲音,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當看到愛徒方孝孺那熟悉又陌生的剛毅面容出現(xiàn)在建文朝堂,聽著他那番“國君死社稷”的慷慨陳詞時,宋濂枯瘦的身體猛地劇烈顫抖起來。
渾濁的老眼中,先是閃過一絲為弟子剛正風骨而生的、極其復(fù)雜的驕傲,但隨即,這驕傲便被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
“咳咳…咳咳咳…噗——!”
劇烈的咳嗽牽動了五臟六腑,一口暗紅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淤血,猛地從宋濂口中噴濺而出,染紅了胸前的被褥和花白的胡須!旁邊的老仆驚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擦拭。
宋濂無力地擺擺手,阻止了老仆的動作。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扯,眼神死死盯著天幕上方孝孺那凜然不屈的身影,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悲涼。
“孝孺…孝孺吾徒啊…” 宋濂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泣血般的哀傷,“你…你只知剛烈…不知變通…只求一死以全名節(jié)…可…可曾想過…這剛烈之名…要用多少人的血來澆灌?!”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被角,指節(jié)泛白,“浙東學派…為師一生心血…門生故舊…還有…還有那些與你牽連之人…他們的命…難道就…就不是命了嗎?!”
“你這番話…是把自己…也把整個學派…都推上了…萬劫不復(fù)的…絕路啊!” 宋濂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恐懼。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因為方孝孺這“死社稷”的剛烈諫言,未來將會掀起怎樣一場針對其門生故舊的、殘酷無情的株連腥風!
他苦心經(jīng)營、桃李滿天下的人脈根基,將被自己最得意、最寄予厚望的弟子,親手斬斷根基,連根拔起!
巨大的恐懼和悲憤沖擊著他殘破的身軀,宋濂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開始模糊。
然而,就在這意識沉淪的邊緣,一種極其詭異、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的“輕松”感,竟如同冰冷的溪流,悄然漫過了他絕望的心田。
“也好…也好…” 宋濂嘴角扯動,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近乎解脫的苦笑,氣若游絲地喃喃自語,“死在此刻…倒…倒也是時候…不必…不必親眼看著…看著孝孺他…如何收場…更不必…看著那些…因他而起的…滔天血禍…”
他緩緩地、無比艱難地闔上了沉重的眼皮。油燈的火苗在他閉眼的瞬間,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主人生命之火的即將熄滅。
窗外,是洪武十三年西南邊陲沉沉的夜色,和天幕上依舊燃燒著的、預(yù)示著未來無數(shù)殺戮的“直趨應(yīng)天”血字。
宋濂枯槁的臉上,那最后一絲似悲似嘲的解脫表情,凝固在了永恒的黑暗降臨之前。茂州的瘴氣,悄然吞噬了這盞曾經(jīng)照亮過大明文壇的孤燈。他死在了“知道”之前,某種意義上,這何嘗不是一種殘酷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