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使陛下——落下殺叔之——罪——名——!!!”
天幕上監(jiān)軍官那尖利凄惶、帶著哭腔的嘶吼,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穿透時空,狠狠扎進奉天殿女眷區(qū)域。
那聲音在死寂的殿宇內反復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刺得太子繼妃呂氏渾身劇顫!
她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直沖喉頭!腳下踉蹌,若非及時死死抓住身旁冰冷的鎏金殿柱,幾乎就要當場癱軟在地。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嗚咽從她緊咬的牙關中溢出。呂氏臉色慘白如金紙,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窒息般的痛苦席卷全身。
殺叔罪名!勿傷朕叔!
建文!朱允炆!她的兒子!她寄予了全部希望、指望其能繼承大統(tǒng)、光耀門楣的兒子!
在未來的戰(zhàn)場上,在千載難逢可以一舉鏟除心腹大患燕王朱棣的絕佳時機,竟然……竟然下了一道如此愚蠢、如此懦弱、如此自縛手腳的圣旨!
就因為怕?lián)稀皻⑹濉钡牧R名?!
“蠢……蠢材啊!!”呂氏在心中發(fā)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咆哮,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木質殿柱,留下幾道清晰的劃痕!
她仿佛看到了天幕上朱棣那伏在馬背上、狼狽逃竄卻最終逃出生天的背影,那背影化作巨大的嘲諷,狠狠抽打在她作為母親、作為未來皇太后所有驕傲和期望的臉上!
湘王朱柏被逼**的慘劇剛剛過去不久!那時怎么不怕?lián)媳扑烙H叔的罪名?!
到了真刀真槍要取朱棣性命的關鍵時刻,反而畏首畏尾,投鼠忌器?!
這哪里是仁厚?分明是婦人之仁!是愚蠢透頂!是將江山社稷、將自身的安危置于虛幻的名聲之下!
一股巨大的絕望和羞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呂氏。
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圍那些命婦們投來的、或同情、或譏誚、或憐憫的目光。如果……如果此刻她那個年僅三歲、尚在吃奶的兒子朱允炆就在身邊……
呂氏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絕望,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她真想抱起這個未來的“建文皇帝”,一同跳進那冰冷的金水河里!一了百了!
也省得他長大成人后,做出這等令整個大明貽笑萬年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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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外侍衛(wèi)班列,位于勛貴武將之后,距離御階更遠,卻也將天幕上那荒誕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平安,這位年僅十七歲的鸞儀衛(wèi)千戶,洪武皇帝與馬皇后親手養(yǎng)大的“家生子”,此刻如同一尊被點燃的火藥桶!
他身姿依舊筆挺如槍,但那張年輕英氣的臉龐上,卻布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和一種被愚弄的暴怒!
他死死盯著天幕上朱棣伏馬遠遁的背影,又猛地轉向那些在南軍將領呵斥下、無奈垂弓的士兵,胸膛劇烈起伏,握著繡春刀刀柄的手,骨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
“他娘的!!”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罵從平安緊咬的牙縫里迸出,聲音不大,卻充滿了炸裂般的力道,“這……這算怎么回事?!前面濟南城頭,鐵鉉放鐵閘、射冷箭,恨不得把燕王砸成肉泥!不僅沒受罰,還升了官!怎么到了盛庸這里,明明一箭就能解決的事兒,就……就他娘的因為一道狗屁圣旨,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
他猛地扭頭,看向站在身旁、同樣身著飛魚服、年紀相仿的另一位義兄弟——旗手衛(wèi)指揮同知花景(花云之侄,朱元璋養(yǎng)子)。
平安的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不解和憋屈:“花景哥!你說!盛庸是傻了嗎?!還是被那道圣旨嚇破了膽?!他手里握著幾萬大軍!燕王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就算有那道混賬旨意,亂軍之中,‘流矢’誤傷個把親王,很難嗎?!他盛庸是打仗的還是繡花的?!”
花景相較于平安的暴烈,顯得沉穩(wěn)許多。他嘴角噙著一絲看透世情的無奈和譏誚,輕輕拍了拍平安因憤怒而繃緊的手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過來人的通透:
“平保兒,你還是太年輕,把打仗想得太簡單了。”
花景的目光掃過天幕上那監(jiān)軍官高舉圣旨的身影,眼神微冷。
“建文那位天子……嘿!心思深著呢!他是既想要燕王死,又不想臟了自己的手,更不想在史書上留下‘弒叔’的污名!所以才會弄出這么一道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荒唐旨意!把難題全甩給了前線將領!”
他頓了頓,看著平安依舊憤憤不平的臉,繼續(xù)低聲道:
“至于盛庸?他可不傻!鐵鉉在濟南城頭又是放閘又是射箭,為什么沒受罰反而升官?恰恰是因為他沒真的弄死燕王!他只是在‘盡忠職守’!燕王活著逃了,那是燕王命大,不是他鐵鉉不盡力!責任撇得干干凈凈!”
花景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
“可若是盛庸在東昌戰(zhàn)場上,真的一箭射死了燕王……哪怕真是‘流矢’……你猜猜,咱們那位既要當圣人又要殺親叔的建文天子,為了撇清自己、安撫天下悠悠之口,會怎么做?”
“他會第一時間把盛庸推出來當替罪羊!治他一個‘違抗圣旨’、‘擅殺親王’的滔天大罪!到時候,別說升官封侯,盛庸和他全家老小的腦袋,都得搬家!盛庸是沙場老將,豈會不懂這其中的兇險?他敢賭嗎?”
平安聽著花景抽絲剝繭般的分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繞是他天不怕地不怕,也被這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人心算計給驚得頭皮發(fā)麻!
他煩躁地甩了甩頭,如同要甩掉那些令人作嘔的陰謀氣息,梗著脖子,依舊帶著少年人的倔強和屬于“天家養(yǎng)子”的那份特殊底氣,低吼道:
“繞!真他娘的繞!聽得我頭都大了!管他什么圣旨不圣旨,替罪羊不替罪羊!”
平安眼中兇光一閃,手指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挽弓搭箭的動作,仿佛手中真有一張強弓。
“若換做是我平安當時在場!別說一道圣旨,就是十道圣旨擺在眼前,我也敢朝著朱棣的后心,射他十個透明窟窿!什么狗屁燕王!敢造太子大哥家的反,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便是殺了!大不了……大不了陛下砍我的頭!”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不計后果的勇烈。
花景被他這混不吝的話逗得差點笑出聲,趕緊捂住嘴,無奈地搖頭,用一種看“傻孩子”的眼神看著平安,壓低聲音道:“我的好保兒!你這脾氣……真是隨了常十萬(常遇春)了!莽!”
他湊得更近,聲音幾不可聞,卻帶著點醒的意味:
“那盛庸咋敢跟你比?你是陛下、娘娘、太子爺從小抱在懷里養(yǎng)大的平保兒!你就算真在東昌戰(zhàn)場上一箭射死了朱棣,建文天子他敢真砍你的頭嗎?他砍了你的頭,怎么跟他爺爺(指朱元璋)交代?怎么跟馬娘娘交代?怎么跟他死去的爹、太子殿下交代?”
花景嘴角勾起一絲譏誚的弧度:“最多!最多把你撤職查辦,關幾天禁閉,做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等風頭過了,隨便找個由頭,把你調到別的地方,換個官袍,照樣做你的千戶、指揮使、大將軍!說不定還得夸你一句‘忠勇可嘉’!這就是你的命!你的護身符!懂嗎?”
他拍了拍平安的肩膀,目光掃過天幕上那些噤若寒蟬的南軍士兵:“可盛庸他們……有你這護身符嗎?沒有!他們只是臣子!是隨時可以被推出去頂罪的棋子!所以他們不敢!不是不想,是不敢!”
平安愣住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份帶來的“特權”和那份沉重的“特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象征天子親軍的飛魚服,又抬頭望向天幕上倉皇遠去的朱棣背影,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反而燒得更旺,只是那火焰中,多了一絲冰冷的、名為“責任”的東西。
他緊握刀柄,在心中無聲地發(fā)誓:此世,若那燕逆還敢作亂,他平保兒定要親手將其擒殺,絕不讓建文那等優(yōu)柔寡斷的蠢貨,再有機會下那等誤國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