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光影流轉,映照出北京城頭于謙堅毅的身影和城內城外如火如荼的備戰景象。
然而,這凝聚人心、同仇敵愾的畫面,落在奉天殿內洪武君臣的眼中,卻激蕩起一股更深沉、更難以言說的悲愴暗流。這股暗流無聲地分割著殿內的空氣,讓勛貴與文臣兩個群體,都沉浸在一片冰涼的死寂之中。
武將勛貴們聚集的一側,氣氛沉重得如同鉛塊。
魏國公徐達已然閉目,但那微微顫抖的花白胡須,暴露了他內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他在哀悼一個時代的終結。土木堡那片被瓦剌人肆意踐踏的戰場,不僅僅是明軍的墳場,更是他們這些開國勛貴畢生功業和賴以安身立命的“武勛尊嚴”的葬身之地!
那堆積如山的精良甲胄、被棄如敝履的制式火銃……每一件都是洪武朝開國時,他們與上位(朱元璋)并肩浴血、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家底!那是大明的筋骨,更是他們勛貴集團榮耀的象征!
如今,竟被如此輕賤地丟棄、掠奪,如同垃圾!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支撐大明北疆、震懾四夷的武力根基,被那個愚蠢的重孫朱祁鎮,連同幾十萬精銳,親手葬送了!
徐達仿佛聽到了歷史車輪碾過脊梁的刺耳聲響。屬于他們勛貴掌兵、藩王戍邊、內外相制的洪武格局,在土木堡那場浩劫中,被徹底碾得粉碎!
未來的大明,兵權將無可避免地滑向文臣主導的中樞,滑向于謙這樣的“儒帥”手中。他們這些提著腦袋打江山的老家伙,以及他們后代子孫賴以生存的“軍功勛貴”身份,將徹底失去往日的榮光和實權,淪為依附于文官體系的點綴。
這是一種比戰死沙場更令人絕望的“死亡”——功勛世家的時代,落幕了。徐達的閉目,是拒絕再看這殘酷的現實,也是為整個勛貴集團唱響的無聲挽歌。
馮勝站在徐達身側,這位同樣功勛卓著的老將,面色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天幕,卻仿佛什么都沒看進去。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腰間并未佩帶的刀柄,那上面曾沾染過無數敵人的鮮血,象征著無上的武勇。
如今,這刀,連同它所代表的榮耀與權力,都將在未來的格局中黯然失色。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只化作一聲輕若蚊蚋、卻又重逾千鈞的嘆息,消散在壓抑的空氣中。這嘆息,是所有老勛貴心**同的悲鳴。
而藍玉,這位以勇猛桀驁著稱的年輕勛貴,他的反應則更為直接和暴烈。
他死死盯著天幕中于謙在城頭指揮若定的身影,眼中的火焰并非欽佩,而是燃燒著熊熊的不甘與屈辱!
一個從未真正上過戰場、靠著科舉上位的文官,此刻竟成了大明最后的希望?成了執掌天下兵馬的尚書?!這簡直是對他們這些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武將最大的侮辱!
“操!”藍玉從牙縫里狠狠擠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充滿了戾氣,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的甲片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引得周圍人側目。
他不管不顧,胸膛劇烈起伏,低吼道,“讓一個耍筆桿子的站在城頭號令三軍!老子們在漠北砍韃子腦袋的時候,這幫酸丁還在娘胎里背‘之乎者也’呢!就該讓老子帶兵去!老子倒要看看,那些瓦剌蠻子的脖子,有沒有老子的刀硬!”
他的咆哮,并非針對此刻的于謙,而是對整個未來勛貴地位崩塌的憤怒宣泄,是對那即將逝去的、屬于武人榮光時代的最后嘶吼。他身邊的王弼、耿炳文等同樣出身行伍的將領,雖未出聲,但緊握的拳頭和鐵青的臉色,無不昭示著他們內心與藍玉同樣的激憤與悲涼。
奉天殿另一側,文官隊列的氣氛同樣凝重,卻帶著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
六部的重臣們,看著天幕中于謙總攬兵權、力挽狂瀾的身影,看著孫太后依靠文官體系穩定朝局的舉措,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意識到:經此土木堡之變,大明未來的權力格局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文官集團,尤其是掌握實權的部院大臣和未來的內閣,其地位和影響力將空前提升,甚至可能主導朝堂走向。這本應是他們這個群體在政治博弈中夢寐以求的“勝利”。
然而,他們的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興奮,甚至連一絲“揚眉吐氣”的輕松都沒有。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近乎絕望的凝重。
為什么?
因為代價!這權力的砝碼,是用幾十萬大明將士的累累白骨、一位九五之尊的奇恥大辱、整個京畿乃至國家命懸一線的巨大風險澆筑而成的!它沾滿了同胞的鮮血,浸透了亡國的危機!這份“勝利”,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劉三吾這位老臣,花白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憂慮。他仿佛已經看到,未來那個文官掌權的大明,身上背負著多么巨大的包袱:
軍事上,失去了勛貴集團和藩王屏藩的強力支撐,國防將更加依賴文官的運籌(而這恰恰是文官普遍的短板),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
政治上,文官內部必然因權力膨脹而加劇黨爭傾軋,內耗不休;
而皇帝……經歷了土木堡之變,皇權威信掃地,幼主、權閹、文官集團之間的制衡將更加微妙和危險。這份看似“至高”的權力,實則是坐在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口上!
年輕的文官們,更是面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他們曾向往“致君堯舜上”的理想,渴望施展抱負。但天幕展現的未來,卻是一個被戰爭撕裂、被恥辱浸泡、被巨大責任壓得搖搖欲墜的國家!
于謙此刻的力挽狂瀾固然令人敬佩,但這份敬佩背后,是如山般的壓力——若換做是他們,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面臨同樣的危局,他們能否承擔得起?
這份因國難而獲得的權柄,更像是一副浸透血淚的沉重枷鎖,戴上了,就意味著必須用一生的心血乃至性命去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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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分宜縣,一處青瓦白墻的小院,在洪武十三年的天幕奇觀下,顯得格外孤寂。
院中石桌旁,黃子澄枯坐著,如同一尊蒙塵的雕像。天幕的光芒流淌在他失魂落魄的臉上,映照出深刻的皺紋和下巴上雜亂叢生的胡茬。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倒映著天幕上變幻的烽火狼煙,也映著他眼中那死灰般的絕望。
土木堡尸山血海,皇帝朱祁鎮被俘的屈辱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一次次燙在他的心上。
但真正將他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碾碎的,是此刻天幕中展現的北京城!瓦剌的旌旗在遠處原野上獵獵招展,如同窺伺獵物的狼群,而城下,是剛剛調集而來、尚顯混亂的各路勤王兵馬。
那個叫于謙的文官,一身戎裝,在城頭奔走呼號,指揮若定。這份臨危受命的擔當,本該令人激賞,但在黃子澄眼中,卻成了對他前半生最大的諷刺和鞭撻!
“削藩……削藩……”他無意識地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眼前的天幕景象仿佛扭曲、旋轉,將他拉回了建文初年那意氣風發的時光。
那時,他高居廟堂,以帝王師自居,力主削藩,言辭何等慷慨激昂!他引經據典,痛陳漢之七國、晉之八王,仿佛削掉燕藩、周藩、代藩……這些擁兵自重的藩王,就是掃清了大明江山萬世永固的最大障礙。他以為自己是在為社稷拔除毒瘤,為皇帝鞏固權柄,是萬世不易的良策!
然而,天幕展示的未來,像一把冰冷鋒利的解剖刀,將他昔日的“良策”剖開,露出了內里血淋淋、愚蠢不堪的本質!
瓦剌鐵騎的影子在天幕上晃動,黃子澄渾身猛地劇烈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一個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恐怖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炸響:
削藩成功又如何?!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時空:建文皇帝朱允炆成功削掉了所有藩王,收回了兵權,意氣風發地端坐在南京金鑾殿上。朝堂之上,盡是他這樣滿口仁義道德、精通經史子集的文臣。然而,當北方草原上,瓦剌或者更強大的韃靼部落崛起,鐵騎如同洪流般突破長城,席卷而下時……誰來抵擋?!
靠南京城里那些只會引經據典、爭論禮儀典章的書生嗎?靠那些被削了兵權、圈禁在封地如同待宰羔羊的藩王子弟嗎?還是靠那些早已在“削藩”過程中被猜忌、被清洗、被邊緣化的開國勛貴老將?
南京!南京城!黃子澄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仿佛看到那座江南的溫柔都城,在如狼似虎的北方鐵蹄下瑟瑟發抖!靖康之恥!開封陷落!徽欽二帝北狩的慘劇……這些史書上的血淚篇章,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飛速閃過,最終與天幕上瓦剌兵臨北京的景象重疊!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低吼從黃子澄喉嚨里擠出。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單衣。
“我……我……”他牙齒咯咯作響,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
什么“七國之亂”?什么“八王之禍”?那都是書本上的故事!而他黃子澄,一個自以為是的蠢貨,為了防范那書本上可能出現的“禍亂”,親手揮刀,斬斷了大明賴以拱衛北疆、抵御強敵的柱石——那些能征善戰的藩王!尤其是燕王朱棣!那個在天幕上展現出驚人軍事才能、打得蒙古人望風披靡的永樂大帝!
是他!是他黃子澄的“削藩”大計,直接點燃了靖難之役的滔天大火!是他,間接造成了北方瓦剌、韃靼軍事力量的重新崛起,導致了土木堡的慘敗,讓皇帝淪為階下囚,讓蠻族兵臨帝都!
“呵呵……呵呵呵……”黃子澄突然神經質地低笑起來,那笑聲嘶啞、破碎,充滿了無盡的自嘲和絕望的荒誕。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天幕上于謙指揮若定的身影,又猛地低頭,看向自己這雙本應該在建文朝揮毫潑墨、寫下無數力陳削藩奏章的雙手。這雙手,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骯臟!
“削藩?削個屁!”他猛地爆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抓起桌上那只冰冷的粗陶茶碗,如同砸向自己那愚蠢不堪的過去,狠狠摜向地面!
“啪嚓——!”
一聲刺耳的脆響!茶碗粉身碎骨,褐色的茶湯如同污濁的淚水,在青石板上四濺開來,留下狼藉的痕跡。
吼聲在寂靜的小院里回蕩,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黃子澄像被抽掉了骨頭,頹然跌坐回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最初的狂怒和撕心裂肺的悔恨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留下的是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虛和死寂。
他呆呆地望著地上那攤碎裂的陶片和污漬,又緩緩抬起頭,望向天幕。硝煙彌漫的北京城依舊,于謙的身影依舊忙碌。但黃子澄的眼神,卻漸漸從極致的痛苦和空洞中,凝聚起一絲奇異的、近乎冰冷的清醒光芒。
功名?建文朝一敗涂地,他早已被革除功名,成了喪家之犬。
抱負?削藩靖難,他成了導致江山傾危的罪魁禍首之一,抱負成了天大的笑話。
他所追求、所信奉的一切,都在天幕揭示的血淋淋未來面前,轟然倒塌,化為齏粉。
“呵……”一聲長長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嘆息,從黃子澄口中逸出。那嘆息里,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悔恨,只剩下一種看透世事、萬念俱灰后的……疲憊和解脫。
他的目光不再聚焦于天幕上的國仇家恨,而是飄向了小院之外。分宜縣城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遠處似乎隱隱傳來市井的嘈雜。
“明天……”他低聲自語,聲音平靜得可怕,“明天,就去找那位姓羅的說書先生。”
這個念頭一起,一種奇異的輕松感,竟悄然浮上心頭。前半生,他汲汲營營于廟堂之高,自以為手握乾坤,指點江山,結果卻把江山指到了懸崖邊上。后半生……何不做一個徹底的看客?一個講述者?
“把這一切……這洪武的草創,建文的折騰,永樂的鐵血,仁宣的承平,還有土木堡的恥辱,北京城的烽煙……還有我黃子澄這個蠢貨……”他嘴角竟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濃濃自嘲的弧度,“都寫成故事,編成評話。讓那茶樓酒肆里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著這大明幾百年的荒唐熱鬧……聽聽他們是如何哄笑那個力主削藩、結果引狼入室的黃大人……”
想到那可能的哄笑聲,黃子澄非但沒有羞恥,反而感到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和解脫。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破碎的茶碗,也不再仰望決定大明命運的北京城。他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塵(盡管那衣袍早已陳舊),轉身,步履竟帶著幾分前所未有的、近乎飄忽的輕松,走向那間簡陋的臥房。
他甚至低低地、不成調地哼起了一段不知從哪個鄉野聽來的俚俗小曲,那荒腔走板的調子,在分宜縣寂靜的小院里,飄散在洪武十三年的夜風中,帶著一種洞穿世情后的蒼涼與徹底的放逐。